尽管按照公历,此时该是一片莺歌燕舞、万紫千红的祥和春景,但大自然向来不讲究人为制定的日历,它可以任性到一夜之间降温十几度,让人在粗犷的喷嚏中疯狂添衣,却从不会善解人意地在一夕之间收敛冬季的逼人寒气,使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全身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欧阳尧旭左手插兜,右手牵着钟轶和钟晴,闲庭散步似的走进三组办公室,来到自个儿座位旁边,将狗链仔细地拴在好,再慢条斯理地摘掉100%纯高档羊绒的深红色帽子和黑色皮手套,取下黄绿双色的保暖围巾,脱掉背印花的蓝紫色泼墨外套,露出了五光十色的加绒格子西服。他细心地将衣物挂到衣帽架上,再风度翩翩地推开座椅,优雅坐下,刚想全神贯注地开始工作,就听甯安从组长办公室里出来说:“欧阳尧旭,跟我出去一趟。”
对于一上班就要出外勤什么的,欧阳少爷早不敢有任何不满。他眼皮也不抬,悠然自若地起身,把座椅往里一推,然后走到衣帽架旁,有条不紊地穿外套、扣扣子、围围巾、戴羊绒帽和手套。最后,他还不忘照个玻璃窗,确认着装得体后,才从容不迫地走到甯安身边,在一道格外标准却异常诡异的微笑中微微欠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甯组长,您先请。”
自从昨天吃完中餐回来后,尽管欧阳尧旭不自觉,但他走起路来的步子轻飘飘的,宛若漫游于太空;不管对什么人,始终都笑脸相迎,尤其是对甯安,笑得热情似火、激情澎湃,一副恨不得将其搂进怀里又蹭又亲的样子。甯安担心他犯了什么病或是吃错了什么药,便早早放他下班,也不敢给他布置太多任务。他本来以为经过一夜调养,欧阳少爷可以变得稍微正常点,但事实证明,这位大少爷的症结所在恐怕不止犯病或吃错药那么简单。
甯安同情地一拍欧阳尧旭的肩膀,先行一步。欧阳尧旭立刻愉快地跟上。
起先没车的时候,欧阳尧旭上下班都由欧阳家的仆人们专车接送,和范冰坐同一辆车。今年元旦,范冰送了他一辆兰博基尼,他便开启了极为享受的独自上下班之旅——说是独自,其实也只是欧阳尧旭在前面驾车,欧阳家的车队跟在后头罢了。出外勤时,因为甯安认为骚黄色的跑车太过招摇,欧阳尧旭便屈尊坐进部门公车的驾驶座,系上安全带,再任劳任怨地载着甯安赶往目的地。
一道简单的车门之隔,内外温度却如若天与地的差距。欧阳尧旭迎风猛打了个喷嚏,几乎要把整个肺喷出来。他颤颤巍巍地套上令他看起来与一位爱摩基斯人无异的连衣帽,再双手插兜,缩头缩脑地弓起身子,虾姑似的往住院大楼踱去。入室后,他“哇哦”地感慨了一下室内的温暖,抱怨道:“鬼天气,明明已经到春天了,怎么还这么冷?”
在一楼护士台边等候多时的卜瑞珉调侃道:“少爷,体虚啊。”
欧阳尧旭一个白眼:“你要是有种,怎么不在外面等我们?”
卜瑞珉装聋,对甯安说:“她在四楼,我带你们上去。”
程媛圆的气色毫无好转,整体依旧没多少精气神。她向两位专员和盘托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叙述时语调平淡、条理清晰,用的字词也经过了斟酌,有点背书的感觉。走出病房,卜瑞珉问:“这个案子,你们怎么说?”
甯安静默片刻,反问欧阳尧旭:“你觉得呢?”
置身事外的欧阳少爷愣了愣,答:“我觉得这案子和异类八竿子打不着。”
“为什么?”
“俗话说,梦都是反着来的。死掉的那个女人梦见自己推了朋友,刚好与朋友推了她的现实相反,没毛病。”
甯安:“……”
卜瑞珉本来没想笑的,可一瞥见甯安无言以对的样子,一时没忍住,“哈哈”地捧腹大笑了起来:“少爷,你确定你不是来搞笑的?”
欧阳尧旭狠狠瞪了他一眼。
尽管欧阳少爷逻辑感人,但他的结论的确没错。目前除了张语萌的梦略为可疑外,没有任何线索证明此案与异类有关——血检结果表明,张语萌和程媛圆都是常人,所以本案并没有正式转到部门来。卜瑞珉之所以通知甯安,不过暂且做个报备,以防万一罢了。
“这个案子一定不会就这么完了。”卜瑞珉眼中散发着点点光芒,“五毛钱,赌不赌?”
道路监控显示,犯人刺杀张语萌后,立刻往天庆街方向逃去。经过视频追踪和排查,分局刑警在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疑似犯人犯案时所穿戴的外套和帽子。
这是一件极为普通的夹克,地摊上随处可见的便宜货——袖口和衣角处颜色较深的区域可能是因为沾到了血迹,沾在领口的污渍大概来自于垃圾桶里的垃圾;帽子也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凌云把证物小心翼翼地装进证物袋,再让人给技术室送去。
这片区域算不上偏僻,只不过每当夜幕降临时,由于人影稀落,加上旁边还在修地,便尤显荒凉。犯人之所以在这里更换行头,怕是看准了此处没有监控、目击证人少。由此可见,犯人对附近的环境十分熟悉,行凶怕也是经过预谋,而非一时兴起的行为。凌云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身边的一名刑警道:“对于张语萌和程媛圆,你第一眼的感觉是什么?”
刑警脱口而出:“漂亮,而且很像。”
“张语萌和程媛圆兴趣爱好相同,从头到脚,包括发型、妆容和穿衣风格,都极为相似,就算被外人误认成姐妹也不为过。然而犯人把凶器放进她手里的时候,说了一句‘这样,你们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这说明,犯人一定认识她们。”
“但犯人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监控也只拍到了他的眼睛,程媛圆认不出来。”
“认不出来可以是犯人单方面认识程媛圆,也可以是程媛圆见过犯人却给忘了。不过,本案的最大问题不在程媛圆认不出犯人,而在犯人对她说的那句话。为什么是‘你们再也做不成朋友了’?这话听起来,怎么感觉犯人似乎很痛恨程媛圆与张语萌是朋友?”
“老大,你该不会认为犯人是因为嫉妒程媛圆和张语萌关系好,所以才故意杀了其中一个、放了另外一个?”
凌云不置可否:“看来得把程媛圆和张语萌身边的人都调查一遍。”
晚上,面对母亲的喂食,程媛圆只吃了寥寥几口。她看了看在短短两天内苍老了好几岁的母亲,小声说:“妈,我想出去走走。”
“好,妈陪你。”
程媛圆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走。”
自从知晓后程媛圆对张语萌做了什么后,程母的心就跌入了万丈深渊。固然明白女儿犯了一个绝对无法被原谅的大错,她还是忍不住祈祷上天能饶她一回,于是去张家下跪磕头,表示自己愿为他们做牛做马,却被张母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还得知了她一定会起诉程媛圆的消息。程母怕女儿受不了精神压力而做出傻事,并没有透露此事,仅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程媛圆知道母亲为自己受了很多委屈,不由得面露愧疚之色,她抱了抱她,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想不开的。我已经害你吃了那么多苦,不能再把一切丢给你来承担了。”
“圆圆……”
“我真的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程媛圆松开母亲,轻轻地说:“对不起,妈。”
这是程媛圆住院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浅浅的,如南方的冬雪般转瞬即逝。程母强忍住眼泪,帮女儿披上披肩,直到她走出病房后,才捂着嘴、压着声音,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程媛圆认为那位警官说的不错,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拉凶手下地狱。在此之前,无论遭受怎样的目光,无论耳边充斥着怎样的斥责,她都不能垮掉。她艰难地撑着拐杖,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许是在医院里的人无暇关注他人,程媛圆并没有如预期那般,成为千夫所指的众矢之的,唯有少数几个人看她的表情不太对。程媛圆不禁为此松了口气,但随即,巨大的自我厌恶感席卷心头,让她对自己彻底的失望且绝望起来。路过手术室时,她发觉某个人影分外熟悉,便试探性叫了一声:“楠楠?”
闻言,垂首哭泣的女孩抬起头,一张妆脱得不成样子的恐怖大花脸映入眼帘。她显然认出了程媛圆,在看到她的瞬间怔了一下,继而崩溃似的喊道:“圆圆!”
程媛圆心生不详的预感,连忙走去坐下。女孩钻进她怀里,惊慌无助地说:“江泽……江泽被车撞了,我该怎么办?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做那场梦,如果我没有跟他换车,他就不会被撞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圆圆,我到底该怎么办?!”
程媛圆一个激灵,拍了拍已然失去理智的女孩的脸,然后又大声喝了一下:“楠楠,楠楠,你冷静点!什么没做那场梦,江泽就不会撞了?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呆呆地看了程媛圆一眼,缓缓开口道:“都是那场梦,害了江泽……”
翌日,东方医院ICU外,哭得双目充血的戴素楠还在忧心忡忡地啜泣着,声音嘶哑,十分无力。程媛圆任由她靠着自己肩头,一下一下地帮她拭泪。卜瑞珉道:“她叫戴素楠,男友遭遇了车祸,半个小时前刚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目前还在鬼门关打转,情况不容乐观。”
看到卜瑞珉带人来了,程媛圆轻轻推了推戴素楠,让她坐好。卜瑞珉介绍说:“这两位是来自特殊调查部门的行动专员。戴素楠,把你和我说过的话复述一遍给他们听。”
戴素楠缓了好一会儿,才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昨、昨天,我跟江泽出去玩。那、那里是景区,人很多,坐公交堵……所以我提议,骑、骑车下山。扫码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前、前天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我扫了一辆有问题的、的单车,下坡的时候刹不住,径直往下冲去……我也是开、开玩笑的跟江泽说了这个梦,然后问他爱不爱我。他听了后,马上把他的车,和我的换了。然后,然后……”
至此,戴素楠再也说不下去了,哭到干涸的双眼再次湿润。程媛圆接下她的话音:“然后江泽在下山的时候,因为刹不住车,被一辆车碾了过去。”
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卜瑞珉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向欧阳尧旭伸出左手。欧阳尧旭不解地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干嘛?”
“五毛。”
“五毛?”
“我昨天不是说了吗,这案子绝不会这么完了。”
卜瑞珉一眨眼,投去了一个秋波。欧阳少爷吓得整个人往上蹿了一下,忙不迭躲到甯安背后。
“一场由预知梦引发的悲剧可能是巧合,但两场就值得玩味了,特别还是在他们相互之间都认识的情况下。”卜瑞珉认真道:“张语萌、程媛圆、戴素楠和江泽是高中同学。前两者考进了同一家大学,毕业后进了同一家单位;后两者很早就确定了情侣关系,原本打算在五月份结婚。”
甯安听出了对方的话外音:“你认为张语萌和戴素楠的预知梦是人为导致的,且这个人是他们的熟人?”
“是的。”卜瑞珉微微一笑,上挑的眼角仿佛在说“你真懂我”,“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他们的同班同学。”
甯安思考须臾,说:“我明白了,这案子我们会接手的。”
尽管不清楚戴素楠这边的事,但确定张语萌是被熟人所杀的凌云找到了张父张母,询问张语萌的人际关系,之后又约谈了张语萌和程媛圆的几位同事,暂且一无所获。和他同行的刑警道:“老大,我还是想不通。犯人作为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嫉妒两个小女生关系好?这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这发言容易被骂性别歧视啊。”凌云提醒道,“不过,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虽然现在好多女生有男闺蜜,但男闺蜜和女闺蜜的性质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年轻刑警直视队长,一本正经地道:“老大,假如我是女生,你是我的男闺蜜。你看到我跟另一个女生好了,你会嫉妒吗?”
凌队冷漠:“嫉妒个屁,跟她有一腿还差不多。”
刑警竖起大拇指,一副“不愧是老大”的样子,“老大,会不会犯人所指的‘朋友’,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朋友,而是偏向于恋人一类的关系呢?毕竟张语萌和程媛圆身边没几个走得近的男生,唯一公开向张语萌告过白的男生也出柜去了。”
凌云的目光在刑警身上逡巡片刻,心道:“脑洞这么大当什么警察,还不如去写书。”他苦恼地沉思了会儿,说:“可能,我们的调查方向出错了。”
“怎么错了?难道犯人不嫉妒张语萌和程媛圆吗?”
“不,犯人嫉妒张语萌和程媛圆关系好,这点毋庸置疑。”凌云笃定地说:“但他的嫉妒无谓性别和身份;他所嫉妒,或者说憎恶的,纯粹只是友情这个东西。”
联络科转交案件的调查权限必须走程序。准备充分的卜瑞珉早已上交了相关材料,就差审批通过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在此期间,卜副队只能干等着。他的思路很简单。由于异类的能力基本上有使用范围限制,首先可以做的,即是排除四人的高中同学中,最近一个礼拜不在本地的人的嫌疑。虽然不太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听说让自己做了那场预知梦,进而导致江泽命悬一线的罪魁祸首可能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后,戴素楠立即振作起来,和程媛圆一同打探老同学们近几日的行踪。甯安看她们两个不通过□□,而是直接打电话或微信联系,惊奇道:“你们毕业快十年了吧,怎么会有微信群?”
程媛圆:“大年初十那晚我们开了同学会,顺便建了个微信群。”
“同学会?”卜瑞珉的眼睛骤然瞪大,上前握住程媛圆的肩膀,猛摇了她一下:“你怎么不早说?!”
程媛圆受到惊吓,呆看着他,委屈嗫嚅:“你也没问啊……”
卜瑞珉气势汹汹地问:“有谁没来?”
“好……好像有几个……”
“是哪几个?”
“是……”程媛圆努力回忆,无奈想不起来,她看向戴素楠求救,不料她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卜瑞珉恨铁不成钢地吼道:“犯人就在没来的那几个人当中,还不快想办法弄清楚!”
戴素楠愣了一下,慌忙拨出一个号码:“……喂?班长,我是素楠。我想问你一件事。我们今年的同学会,班里人没到齐吧?……三个没来?是哪三个?……嗯,好,谢谢。”她挂掉电话,说:“没来的那三个,一个出国留学了,一个忙着在外地做生意,压根儿没回来过年,剩下的那个本来答应要来了,可最后没出现。”
“谁?”
“王……王景。”
卜瑞珉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凌云。
“哥,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张语萌和程媛圆的高中同学王景,对吧?”凌云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逮着那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