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鸣玉送他到马车之外,宋明轩上了马车落下帘子,两行泪便无声地从颊边滑落了,车厢里一旁的小厮看了惊呼一声“官人”,被宋明轩抬手制止。
他从来不愿在人前示弱,尤其不愿意在陈鸣玉的面前。
宋明轩对赶车的马妇说:“快走,时候不早了,别拖得天黑。”声线里听不出一丝端倪来。
等到马车驶出陈家村,宋明轩才忍不住掩面痛哭。
“算珠,我输了。”
算珠是宋明轩的贴身小厮,打小儿就跟着宋明轩的,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要强的主子哭得这么厉害,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官人,官人您别哭……”
“那陈鸣玉当真拒绝了?”
宋明轩很快止住了哭声,逐渐恢复冷静,有些灰心地自嘲:“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年华已逝,容颜日渐枯萎,而她风华正茂、正当其时,自然是看不上我这半老徐郎的。”他伸手拂过自己的眼尾,那里已经生出了淡淡的细纹。
“什么呀,官人您才三十岁,只比她大了八岁而已,正是风姿绰约的好时候,只要您想再嫁,来提亲的肯定把门槛都要踏破了。她可真是不识抬举,居然敢拒绝官人,她也不看看她自己什么样子,我看她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跟从前那个也没差,不知道您怎么就看上她了。”
“她不一样,”陈鸣玉看似玩世不恭、耽于享乐,实际上却是很克制的人,宋明轩觉得她从来没有真正沉迷于过什么东西,“只有她,在意的不是我的钱。”
“算珠,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我晚生几年,或者她早生几年,让我第一次成亲就遇见她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陈鸣玉就不会因为家道中落、双亲去世的打击而误入歧途,他也不会因为遇人不淑而蹉跎最好的青春年华,如果能早点儿相遇,那该是一番多么美好的图景。
想着想着,泪珠又掉了下来,天意无情,造化弄人,哭又奈何,叹又奈何?
“官人,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您就别想了。再说陈鸣玉一日没成亲,这事儿就不算彻底没戏,往后日子还长,您得保重身体。”
这句安慰总算说到了宋明轩的心坎上。是啊!他得好好保养,才能和那些年轻的小郎君们争。
几天后,就到了陈大香出殡的日子。村里这种婚丧嫁娶的麻烦事,陈鸣玉一向是懒得应付的,反正她就是个孤家寡人,整天随礼钱也收不回来。不过这次陈大香的尸首是她带回来的,看在陈家那十两银子的份上,她就出二百文去吃一回席。
陈大香出殡的日子临近年关了,家家户户都闲着,因此来的人格外多。陈家在村里找了帮工,露天架起几口大锅,在院子里外摆了不少桌子做流水席,让来宾尽情吃喝。陈鸣玉虽非直系亲友,但因帮了大忙,所以也得了个院内的上座。
“哎,鸣玉你看,好大一盆炖肉,她们陈家这次可真出了血了。”
说话的叫陈依依,是村中唯一一所私塾院长的女儿,在陈鸣玉家道中落前还曾做过几年同窗,算是有几分发小交情,此时她就被安排在陈鸣玉旁边。
上菜的正好路过,顺嘴道:“那可不是,家里三头猪全杀了。”
待上菜的走了,陈鸣玉说:“从前也没见她家这么大方过。”
“这你就想不明白了?”对面一个同村女子说:“陈大香无儿无女的,她都死了这财物还不可劲儿地造,又带不到阴间去,陈家当然得给她风光大办一下,也好显示她们当亲戚的用心了。”
“可大香家不还留下个小寡夫吗?”那日她瞧了一眼,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小男子,陈大香死了,要是家里剩下的财物再被亲戚们挥霍掉,那他的日子岂不更加难过。
“嗨!谁还顾得上他阿。”
也是,人情冷暖自己早已见过的,怎么眼下才转过弯来。陈鸣玉这样想着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倒是她对面的陈英来了兴致,谈论起那个小寡夫来。
“说起那个小寡夫来,也是可怜,还不满双十就守了寡,”陈英说着连连叹息,“可惜他省得那般标致柔美的好模样!”
“怎么?你见过他。”一桌子的女人们,谈起新寡来都来了劲头儿,一个个听说叶昭长得好看,纷纷眼冒绿光,伸长了脖子等着陈英仔细描述。
陈英:“嗨呀,我拢共也没见过几回,不过那小寡夫的模样,就是只见过他一面也很难忘了。他呀,一头微卷的头发跟海藻似的,两只眼睛大的像杏仁,那皮肤白净细腻好似剥了壳的鸡蛋……”
“怪不得陈大香总把他藏在家里,不让人看见呢,原来是块上好的羊肉落入了她这只老狗嘴里。”
陈大香的年纪比叶昭大二十来岁,从前年轻的时候也娶过一房夫郎,但因生不出女儿被她休了,后来那男人又另嫁了人家,第二年就抱了个大胖闺女,于是村里传遍了说是陈大香那方面不行,生不出孩子来。无论她出多少钱,再也没有人家愿意把儿子嫁给她,于是渐渐蹉跎到了近四十岁。
三年前她到外地卖药材的时候,经过峰头村,偶然听闻了一户人家出了变故,一家子只剩下了个十五岁的儿子,亲戚们就商量着做主给他找个妻主嫁了,说是嫁出去,其实和卖了也没什么区别。
这时节陈大香刚做完一笔买卖,手里有不少银钱,见了叶昭一面后十分心动,便花了五十两的巨款聘娶了他。陈家村的人们听说此事,都说陈大香想男人想疯了,出门一趟没赚到钱,还花了这么一大笔,但这种偏见在她们见过叶昭之后,都被打消了。
这么年轻水灵的小郎君,别说五十两,就是一百两也值了。
女人们纷纷羡慕起陈大香的艳福来,每天都盼着能见上叶昭一面,哪怕远远地看一眼,说上几句话也好。可惜的是,陈大香的独占欲很强,除了刚把叶昭带回来后,显摆地带着他到处炫耀,之后就不再让他出门了。
女人们对此失落了一阵,也就渐渐按下了心头的躁动,毕竟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谁也没那个胆量真去勾搭有妇之夫。
“我在村里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是不是你丫头夸大了。”
“是啊是啊,他再漂亮,能美过镇上的宋官人吗?”这人说的是宋明轩,他相浓艳勾人,为人又豪放任性,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俏寡夫。
几杯黄汤下肚,酒酣耳热之际谁也顾不上什么死者为大,都肆无忌惮起来,说到男人,女人们最在意的还是谁的腰细,谁的皮肤白,谁更好看一点儿。
“我怎么知道?”陈英嘟囔说:“我又没去过镇上的钱庄,也美见过你们说的宋官人,反正陈家小寡夫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哎,有了,鸣玉姐你跟宋官人熟,又见过小寡夫,你说他们俩谁更好看?”
眼见陈英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陈鸣玉顿觉头疼,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了。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比的?
“唔!这样比不好吧。”
“你少装大瓣蒜了,谁不知道你是宋明轩最中意的姘头?难道真是那小寡夫更好看,你不敢说实话,怕宋明轩知道了生气?”
“姑奶奶我怕什么?”酒气上头,陈鸣玉也有了三分醉意,“宋哥的样貌自然是无可挑剔的,至于陈家小寡夫——”眼前回想起那天匆匆一瞥,只记得一张白净憔悴的小脸,一双泪眼朦胧的杏仁眸,具体的模样已经十分模糊了,只有个大致的轮廓印象。
“我怎么知道他的样子?”
这下陈英不干了,囔着说:“你带陈大香回来那天,不是见过他一面吗?你还握人家手了。”
“我可没握他的手,我是从后面拽了下他胳膊,让他别看尸首再吓着了,”陈鸣玉风流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被冤枉的感觉,赶紧分辩说:“你们可别乱说,我连他个正脸儿都没见着。”
“切,真没劲——”
众人听她这么说,此番比较便没了下文,不禁觉得有些扫兴。
“哎,没见过也没关系,一会儿出殡他不得出来嘛,到时候咱们挤到边上看看不就成了。”
“好法子。”
“妙啊!”
“还是英子你聪明。”
都说“男要俏,一身孝”,女人们又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地,恨不能立刻出殡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