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筠出岫 第8章 明月别枝惊鹊

“听他们言谈中，似乎是想要出海，那应当是往东方向走。咱们回山却是向西，只怕再走几天，遇上这群人的机会就不多了。亦煌，咱们现下已经走到江西地界了，若是我此时离开，你自己能不能回华山？”

左亦煌一愣，“师姐，你这是打算跟着他们？他们人那么多，又神神秘秘的，咱们至今没摸清他们的底细，不会有什么危险吗？”

“你今年十七岁了，是么？应该也可以独当一面了。现在，沿原路回城，随便找个客栈待上几天避一避，然后再回去。记住，这一路，不要与人多说话、起争执。”拍了拍他，提剑上路。

左亦煌急道：“师姐，你……你，我回去怎么和掌门师祖交待？”

“你们等我三个月，我若是没回来，就不用派人下山寻我的尸骨了。”

官道两旁是附近农家的油菜花田，孟修竹要避开走在前面的那队汉子，只得绕经过田庄的远路，虽然迟走了一会儿，还多绕了个圈，依旧在傍晚之前，早早来到了离茶房四十里外的杉树林。

此时晚霞映天，倦鸟归巢，林中除了吱吱喳喳的鸦雀声，并无人响。孟修竹在林中转了转，挑了一处树木间空隙较大的地方，料想适于集会。杉树虽然高大，但叶片细小，不易藏身，她便找了不远处一株最为繁茂的，攀到最顶端，耐心等待那群人戌时的集会。

在树上小睡片刻，听见远处人声渐起，从脚步声判断，大概有八/九十人。众人在林中绕了一会儿，果然来到了孟修竹之前看中的那处空地。为首那人道：“大家先坐这儿歇一晌吧，等着最后一批兄弟来。”

听声音，正是昨晚客栈中的那个温叔。他此番率领的这些人，比客栈中更多了两三倍，说是等“最后一批”，大概这一天时间，是去汇集别处的人马了。

孟修竹自这些人到来，始终保持一个姿势，连头也不敢转动一下，全靠听声判断他们的行动。约莫戌时一刻，那边官道上的众人才折到杉树林中。天色已黑，却无一人点起火把，众人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有踩到灌木和杂草的声响，混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这林中便显得格外幽寂。队首的人发出暗哨，这边立刻传去回应，终于汇合到一处。

只听温叔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咱们大家伙儿，都是少爷的亲兵护卫，从小陪着他、看着他长大的，彼此之间，还都紧握着一个共同的约定——这就不用我再多说啦。四年前，少爷突然失踪，我和老良、恭子他们四处派人秘密寻访，直到三天以前，才终于得知了少爷可能的所在。他是咱们的主心骨，没了他，光凭咱们，事情能办成么？所以说，相信大伙儿跟我是一般的心情，那就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咱们此行都是非要救他脱困不可的。”

温叔顿了一顿，续道：“可惜咱们中间出了奸细，已经知道我们即将乘船出海，在伙伴中大肆宣扬，搞得人心惶惶，说不定还把咱们要去救人的讯息也报给他们主子知道了。为了事情顺利，咱们先要打散人员——例如我的人，要随机分到其余四位管事的手下，其他管事的人，也照此。捡日不如撞日，大家现在就开始分吧！”

接着是那良叔的声音：“我们五人现下一字排开，不过顺序和以前不一样。你们随机走动，自由选择停在一处，不管朝哪里走，总之要离开原先所站的位置。”他话音一落，众人开始挪动脚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林中归于宁静。

孟修竹念书再少，也知道“温、良、恭”后面就是“俭、让”，看来是这五个管事的代称。瞧温叔和良叔处理意见不同的属下时，那般狠厉决绝，不禁想道：这帮旁门左道，名字起得这般儒雅，做事却辣手无情，也不知是受了哪个主人的调/教？听他们称“少爷”，倒像是寻常大户人家的称呼，不像是江湖人。转念一想，程之遥也常被人叫做“程公子”，任毅虽是天河派掌门，一面却也是福州富商，看来单凭称呼，已不能断定对方的来历背景了。

这时，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响起：“咱们这新组合而成的五路人马，将分别赶到舟山、漳州、泉州、广州、蓬莱五个港口。你们自己推定一个临时的首领带队，就在此决定要去哪里，我们五人再分散开，跟在你们每一路的后面。你们需星夜兼程地赶路，咱们在码头会合，到时你们才知道，究竟哪一路才是去接少爷回来的。余下的四路在各自的码头原地待命，直到去救人的平安归来。”

孟修竹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这一百多人中的奸细，原本只知道要出海救人，并不清楚具体的地点。经过刚刚的打乱重组，加上这一出分散五路，更是没法计划接下来的行动了。将他们全部聚集起来、规定好路线，后面派一个管事全程跟着，内奸也没法逃出队伍去报信。何况新组成的小队内里，人员之间就相对陌生，一旦有人稍有异动，立马便会引起其他人的警觉。

而只用一路队伍出海救人，一是为了保存力量、避免全军覆没，二也侧面说明，他们所往之地不甚凶险，应该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海岛了。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却要跟随哪一路呢？孟修竹反复思量，把几个港口的名称在心里念了又念，一时拿不定主意。

耳听众人推举出各队的临时首领，集体商议了要去的地方，便要解散集会、各奔东西了。孟修竹心中略微一急，又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去跟着他们救人呢？此行原本旨在探究温叔、良叔等人的武功源于何处，不相干的事，不必过多理会。

思及此处，不禁哑然失笑，暗嘲自己差点被带偏了方向。白天所见良叔的武功偏向苍岩派一脉，她又没见过剩余三人出手，便打定主意跟着温叔走了。加之温叔又似乎是这一大群护卫的总管事，跟着他，大概也能知道他们更多的情况。当下便不再管任何人的声响，只专注于温叔一人。

五路小队每隔一刻钟就有一队离开杉树林，却没听见温叔挪动位置。孟修竹恍然明白，五个管事是要待属下走得干干净净了，才一起离开。随着最后一个小队出发，孟修竹竭力绷紧身体、屏住了呼吸。

经过白天和良叔短短一触的交手，她已发觉，这些人虽说武功不低，但自己就算输了，也能全身而退，这才敢孤身来此，聆听隐秘。但假若五人联手，自己今晚可就不明不白地葬在这杉树林中了，是以运起微息功，不敢透一口大气。

大约一盏茶时分，才稍稍松懈，听林中一片死寂，抬头就看得到圆圆的白玉盘，晚风一吹，枝叶摇动，只鸟雀叫了几声。孟修竹又隔了片刻，这才悄悄从树上溜下来，前去追赶温叔。

原本料定五位管事应该是跟在各小队后面的，谁知孟修竹前后兜兜转转，只见到了官道上彼此相隔一段脚程的小队人马，那五个管事却不见踪影。心下一盘算，明白了五人原来是打个幌子，故意跟属下说随在他们身后，好让他们有所忌惮，实际上早赶在了他们前面去了各自的港口。

不过这样一来，却把温叔也跟丢了。孟修竹沉下心来，细细地想五个港口的位置，相对于此处，其实都是在东方，那么他们暂时的方向都是自西向东，不会有太大差别。行过一段路后，才会分往南北，趁着他们此时还没完全分开，自然越早追上越好。

当下拿出全部的气力施展轻功，顺着往东的官道走，一夜未歇，终于在黎明之前的一处岔路口见到了正在分手的三位管事，温叔便赫然在列。天亮之后，温叔进城买了匹快马，并未穿城而过，而是继续走城外的官道。

孟修竹一看他这种走法，就知道他是有急事要赶路，因此宁愿多绕道，也不愿经过城中拥挤的茶坊集市，远离人群后，自也不必担心暴露行踪或惹上事端。但假如背后一开始便有人跟随，便几近是明明白白昭示了自己的去向，也无法利用城中的人群、集市等屏障，甩脱追踪的人了。

孟修竹也用快马追了他三日，根据所行道路和方向，渐渐判定出他的目的地是漳州港。等目标完全明晰，她便不再紧紧跟着他，而是走另外的道路来到了漳州，算来比温叔到达此地晚了一天多。进城先奔了港口去，果见港口已经被控制住了，只能进，不能出。孟修竹这才恍然明白：

既然护卫中的奸细，很有可能已经上报了五位管事要去救人的讯息，那么得到奸细密报的那一方必定会派船出海，赴海岛加强防备，或者干脆转移“少爷”。因此，五位管事立即议定行程，集结人马，自己则日夜不歇地赶到各大港口，就是为了提前封锁。分为五路，倒并不只是要迷惑属下、掩人耳目，更多则是在人手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多地控制出海船只，为护卫小队的到来争取时机。

孟修竹又回想起他们在杉树林中的对话。那时五位管事刚刚得知少爷被囚的确切地点，便立马召集护卫分路而下，之后又火速奔向了五大港口，得到奸细密报的那一方就算要立即派人出海，说不定也没他们这般迅捷。

孟修竹越想越好奇，眼见区区几个护卫管事，便有这等的武功、谋略和决断力，又能于一日之内，调集安插在此地的人手，锁住各大港口的出海船只——这“少爷”到底是什么来头？这样厉害的人物，又会被哪方势力围困了四年之久？

管事们身负正宗地道的名门武功，却要加以改造，自称“左道小丑”不算，还从不轻易和正派弟子寻仇结怨，显是要隐藏行迹。他们口中的“约定”和“盟誓”，还有离了“少爷”便完不成的大事，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