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竹忽而笑了一下,程之遥奇道:“你笑什么?”
“我是笑,三门七派已然屹立于此数百年——咱们脚下的这江湖,什么时候竟成了这么多人都想逃开的一个地方?”
“可能是十七年前的积圣山一战,留给老头子们的阴影太重了些罢!你不见大伙儿猜出是魔教下的毒手时,任掌门他们脸色都变了?”程之遥本还要调侃几句,忽的想起自己的祖父程天来也是死在了积圣山,连尸体都没能运回来。虽然在他的记忆里,已全没了这位长辈的身影,却总觉得拿这事取笑他们,有些不太妥当。
两人走到了野路尽头,来到了官道旁,停住了脚步。程之遥说道:“不过比起世家,我直到现在,还是更喜欢这儿——有朋友们和师兄弟在的江湖,才是我待起来觉得清爽的地方。说真的,等以后聂大哥心情好一点了,我把他拉到山里打猎,有烤肉,有酒,到时候,你来不来?”
“你们俩都在,我怎能不来?”
三人道别后,孟修竹带着左亦煌白天赶路,晚上住店,一路行来倒也无甚大事。这一日走到江西地界,傍晚找了家客栈,踏进去便见到一群汉子,腰间统一扎着玄色的衣带,三五一桌占满了客栈外堂。
师姐弟两人还道是什么帮派的集会,料想倒也寻常,便没放在心上。正在账房处说话间,原本在外堂坐着的汉子纷纷站起身来,同时注视着从客栈外走进来的一人。
孟修竹见那人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和自己师父差不多岁数,身板坚实、满目精光,看来武艺不弱,他身后还跟着几名随从。
原先等在外堂的一群汉子纷纷叫道:“温叔!”
那被称作“温叔”的中年人大概是这帮人的首领,进来后扫视一周,摆了摆手,让大家坐下来。孟修竹见左亦煌还在傻站着看热闹,连忙将他拖上了楼梯,小声道:“行走江湖,最忌管人家帮派内里的闲事,若再逢像这样的集会,千万别盯着看,免得让人误会。”
左亦煌懵然点了点头,道了声“那师姐早些休息”,便回自己房间了。孟修竹的房间不在他隔壁,还得顺着二层的走廊走到前面,拐个弯才能到。这客栈一二层中间是打通的,在二楼的走廊上探身一望,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楼下堂中的景象。
就是多走的这几步路,孟修竹见到那温叔突然抽出身旁伙计的腰刀,手臂暴长,冲面前人群中的一个汉子当胸一劈。其他人惊呼一声,往旁避让,被刀劈中的那汉子前胸血流喷涌,睁着双目“砰”地倒了下去。因为事发突然,又被人群团团围住了,一层的掌柜没瞧见有人被杀,楼下依然一片安静。
孟修竹关上自己房门前,运起内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温叔低声说道:“谁再说一句不去救人了,就是他的下场。”
孟修竹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桌前,闭上眼睛,越去想,心中越不安。
原来温叔那一刀,其实是朝阳派剑法中的一招“横开天堑”,只是他身边无剑,只有刀,因此使得有些别扭。这一招虽然看起来干脆利落,似乎不难,但要旨在于出剑之前的时机计算和劲道的拿捏,要是没把握好,那就成了平平无常的一招乱劈了,随便就能被人格挡了过去,不能一击致命。
刚才那温叔用的刀比剑身略短,又重一些,他想劈的那人又是躲在数人身后,使这一招其实并不太方便。可是他为了杀鸡儆猴,想用最快最狠的杀人一招,教剩下的汉子再也不敢提出任何非议,便临时用刀改了剑法,下盘没动而手臂突出,绕过那人身前的几人,一击而中。
这等下了苦功钻研而来的造诣,绝不像自己当日在潭城擂台上那般,偶然看见程家小姐的几招剑法,然后依葫芦画瓢使出来的模糊样子。她心中一凛,屏住呼吸趴在门板上,侧耳细听门外一楼的动静。
隔了好一会儿,只听见一群人整齐的脚步声,好似出了客栈。孟修竹回身打开房间的窗子,这时夜幕降临,天色昏昏沉沉的,看不太清楚,只见到那群人结队往城西走了。她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能单凭一招剑法就断定这些人和本派有什么干系、冒然跟过去探个究竟,只得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照常歇下了。
过不多时,听见店里伙计大喊着“死人啦,死人啦”,堂下乱作一团。又听官府的仵作、衙役接二连三地过来,吵吵哄哄,直到半夜才渐渐静下来。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继续赶路,对于昨晚所见,一一跟左亦煌说了。哪知白日在官道上,又遇上了一帮腰间束玄色衣带的汉子,面貌陌生,并不是昨日客栈中的那一拨。孟修竹一看到他们,就自然而然起了提防的心思,尽量避开往他们那边打量,还故意落后了几步。谁料走到日中,却又看见他们聚在前面道旁的茶房中歇脚。
左亦煌咽了口唾沫,“师姐,咱们要过去和他们坐在一处吗?要不别停了,继续走吧。”
孟修竹笑笑,问道:“你饿了么?”
“啊……我,有点儿,不过饿一顿没什么……”
“饿就吃饭,这茶房又没竖起牌子写着只供给他们歇息。”孟修竹艺高人胆大,虽不故意惹事,却也不畏畏缩缩地怕事,何况双方彼此也没挑明有什么仇怨。当下拉了左亦煌挑了茶房棚中最里面的一角坐下,要了一壶清茶,几盘点心,自顾自吃喝,不曾抬头多看一眼同一屋檐下的那帮人。
远处蹄声嘚嘚,一乘马奔到茶房这边,马上那人勒住了缰绳,对棚里众人朗声道:“今晚戌时,四十里外杉树林,老温要见大家伙儿。”
那人又冲里面瞅了一眼,突然提声叫道:“不相干的人等,最好远远避开,免得惹祸上身。”说完小腿一夹马肚子,正要离开,忽听棚里一人道:“他要见,我们若是不愿去呢?”
茶房中原本坐着的一群汉子中间站起一人,盯着马上乘客,缓缓地道:“良叔你一开始不也反对吗?不提是否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单是冒然出海,就有诸多风险,这不是叫兄弟们去送死吗?”
棚里的那帮人一听这话,开始小声嘀咕起来,不少人面露犹豫之色。
马上那“良叔”冷冷地道:“少爷的事,那就是天大的事。怎么,你们还真当他是死了吗?陈喜,我告诉你,你敢不去,就是公然背叛了大伙儿的盟誓,你若想走,先赢了我这把刀再说。”
两人原地僵持一会儿,良叔掉转马头,欲要离去,陈喜突然大吼一声,跃出人群,举刀奔向良叔。良叔一挥马鞭,陈喜灵巧躲过,眼看他要奔到眼前,便抽出马头旁挂着的一柄长刀,和他交起手来。
孟修竹原本只是听着棚外的动静,偶一抬头看了几招,心下大震,原来那良叔使的却是地地道道的苍岩派剑法。
他把剑改成长刀,形态虽有变化,大体却是不差。朝阳派和苍岩派武功原本出自同源,虽然分开已有百年,底子还是大差不差的。孟修竹自己虽然没去过苍岩峰学艺,但以前常常去看从苍岩派回山的交换弟子练剑,在华山又没少花功夫指点飞羽,因而对苍岩派剑法的精奥之处,可谓是如数家珍。
左亦煌也瞧了出来,正要开口询问,孟修竹用眼神止住他,低下头不再观看。
忆及刚才匆匆瞥的那几眼,陈喜使的刀法就十分寻常了,孟修竹一边喝着茶水,一边低头盯着面前木桌的纹路,听声辨招。默默数到第十一招,算来差不多了,果然听良叔喝道:“去!”众汉子眼见一条还握着刀的臂膀斜斜飞了出去,饶是克制着,有几个人也不禁低低呼了一声。
良叔始终没下马,大声道:“还有谁不想去的,赶紧滚出来,打赢了我,任你离开,输了,留下条胳膊。若是不敢站出来,那就乖乖地给老子闭上嘴,办好自己的正事要紧。”
那陈喜右臂齐肩而断,痛得在地上打滚,众人却再无一人敢上前去,过了一会儿,哀嚎声渐止,那沾满了尘土和血污的残躯,便不再动弹了。
左亦煌定了定神,端起茶碗想要喝口茶,手指却不觉有些发颤。马鞭的尖梢忽然夹着一阵疾风递到跟前,他一时反应不及,眼看一碗热茶要被打翻、尽数泼在身上的当儿,孟修竹伸出两指一挟,稳稳地制住了马鞭,朝棚外马上的良叔笑道:“尊驾这马鞭制作可真是精巧,竟然内藏这么多节。”
此时良叔在棚外,和他们最里面的这一桌隔了有三四丈,这么远的一段距离,中间却连着一根细长的马鞭,这景象着实有些怪异。良叔稍微使力拽了拽,那马鞭纹丝不动,他脑筋一转,回笑道:“云蒙派的‘玉女拈针’。早闻‘河洛七豪’的大名,叶女侠,在下佩服。”
孟修竹一奇,正要澄清,指上不由先松了劲,良叔还道她有意相让,趁机收回马鞭,朝茶房内众人道:“人家堂堂名门子弟,自然不会来管我们这些左道小丑的闲事,大家不必多心。”向孟修竹拱了拱手,没再多作停留,策马扬长而去。
众人回头瞧了瞧孟修竹,便似见了鬼怪一般,脸上神情甚是恐惧。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来人,结账!”各桌留下几个铜子儿,一群汉子争着涌出茶房,往前方官道去了。余下棚中师姐弟两人,相顾而疑。
左亦煌首先开口道:“师姐,咱们两派的武功,好像没有胡乱传给旁门的吧?”
“这是最蹊跷的,我担心和苍岩派突然取消会武有些干系。”孟修竹手肘撑在桌上,苦苦思索,“那良叔似乎是刚刚从一个十分封闭的地方出来的,竟然连轰动江湖的福州婚礼血案都没听闻。”
她独自思量一会儿,又道:“这些汉子虽然是他的下属,却是一直在江湖上混着的,但他们显然又盲从于他,因此宁愿相信他的眼光,认定我是叶长青,也不愿相信江湖上发生的真事。哼,什么‘玉女拈针’,见着个似是而非的架势,便瞎猜乱测。他见识可比武功低得太多了,看来不常在江湖上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