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雨至 第7章 华尔兹

走进一楼富丽堂皇的大厅，向上望去，只见一个头戴夸张宝石大羽帽，身着几层湖绿贵妇裙的外国女人站在二楼平台上，在众人的簇拥下高傲俯视着楼下的一切。

“这位就是英国公使夫人吗？”

赵锦雨挪近玛丽莉亚身边，小声问道。

“是的。”

在一片细小的嘈杂声中，二楼的人拍拍手，全场随即安静下来。

公使夫人这才开口，说的是姜绣宁完全听不懂的洋文，但看周围的表情和语气，也能大概明白这是身份尊贵的人为舞会发表的开场话。

开场话讲了很久，直到身旁的鼓掌声雷动，公使夫人的发言终于结束，然后转身在保镖和仆人的护送下进入专门的房间。

这时，大厅里小提琴悠扬奏响，男人们和女人们也开始随着乐声起舞。

赵锦雨怕姜绣宁不适应这样的场面，刚想拉她先找位置休息一下，却被玛丽莉亚着急的拽过去。

“Zhao，我现在就带你上楼，帮你引荐一下公使夫人！”

“啊？”赵锦雨笑着摇摇头，“谢谢你啊，玛丽莉亚，但我平时不会与公使夫人有什么交集，你就别为我白费力气了。”

“谁说是白费力气？如果你能得到公使夫人的赏识，哪怕只是在她面前露个脸，搭句话，那日后人人都会高看你一眼，你在苏州城里还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真的不用，玛丽莉亚！”

不顾赵锦雨的好言拒绝，玛丽莉亚直接拽着她往楼上走。

无奈的边走边回头，她不放心的叮嘱着，“姜绣宁，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找你！”

“好……好的。”

姜绣宁目送赵锦雨走上楼，直到离开自己的视线。

转过身，灯红酒绿的大厅中，一张张精致又陌生的面孔站在眼前，或是搂腰扶肩翩翩起舞，或是互相碰杯侃侃而谈。姜绣宁默默走到一个紧挨楼梯的不太起眼的角落，寻得空位坐下。

等了很久都不见赵锦雨回来，她低下头，整理坐皱的裙角，身前突然走近一道人影。

“小姐，我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抬起头，一个身穿西装留着大胡子的洋人，单手拿下头顶的黑帽子，礼貌放在胸前，对她发出邀请。

“我？我……”姜绣宁从座位上站起来，连忙摆手拒绝，“不，我跳得不好，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跳舞……”

大胡子没有死心，仍然用蹩脚的中文与她交流。

“小姐，你很美丽，夜晚也很美丽，我们不在美丽的夜晚跳舞，还能做什么呢？”

“对不起，真的不行，不行……”

“我的动作很温柔，跟我跳一次，我想你一定会爱上跳舞的。”笑眯眯的说着，大胡子戴回帽子，接着直接上前想要拉她的手。

“你要做什么！”

姜绣宁一下子弹到一边，迅速抽开自己的手，然后转身逃到别的地方。

一个中国姑娘居然敢明目张胆的拒绝自己，大胡子洋人觉得失了面子。他一改方才的绅士姿态，恶狠狠瞪了瞪姜绣宁的背影，嘴里留下几句难听的洋文，骂骂咧咧离开。

经历一场不愉快的对话，姜绣宁对今天的舞会更加抵触，若不是因为赵锦雨让自己等她，她一定会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期间又有两三个男士邀请她跳舞，但都被她抱歉又紧张的推辞掉，慢慢地也就没人来找她了。

“这人是什么来头，怎么一直杵在那里，谁邀请跳舞都不去。”

“不知道，我也从来没见过她。”

“来舞会不就是跳舞的吗，这么多人邀请她，一看她就是精心打扮过的，不知道还装个什么劲儿。这下好了，我看没人会和她跳舞了。”

离姜绣宁不远的地方，一男一女正打量着小心翼翼站在角落的人，话间都是嫉妒和轻蔑。

他们说话声虽然不大，但姜绣宁却听的一清二楚，动作和神情都开始变得不自然。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她走到餐桌旁，拿起一杯倒好的咖啡喝下。她是第一次喝咖啡，不知道这是什么饮品，也不知道这种饮品这么苦，呛得她止不住咳嗽起来。

紧盯她一举一动的那对男女，看她这付出糗的样子，更加得意的出声嘲笑。

“天哪，我头一回看到有人喝咖啡不加奶也不加糖。”

“哈哈，可不嘛，原来是个土包子，怪不得不敢和别人跳舞。”

二人故意加大的音量吸引了周围的目光，好奇的视线越来越多，把本就局促的人推到议论中心。

姜绣宁只能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裙边再一次被双拳捏紧，眼眶不受控制的发红湿润。

“姜绣宁。”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锦雨小姐，你回来了！”

转过头，姜绣宁仿佛看到救星，激动的迎上去，但面前人接下来的举动，让她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

只见赵锦雨微微弯下腰，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向前递出展开。

“这位小姐，不知我是否有荣幸，与你共舞一曲呢？”

被邀请的人愣了片刻，“锦……锦雨小姐，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女子……也可以邀请女子跳舞吗？”

“当然可以。”她抬起年轻的双眸，笑意洋洋的望着她，“只要你愿意。”

此时，周围的视线和议论声好像全部消失，或者说已经全都不在乎。

姜绣宁第一次伸出手，放在面前温暖的掌心中。

“我愿意，锦雨小姐。”

小提琴声重新奏响大厅，看客们也纷纷转回视线，专心于自己的舞蹈。

在无数对舞艺精湛或默契十足的舞伴中，她们并不特别。人声鼎沸，旋律悠扬，二人相视一笑，拉起手，随着音乐开始舞动。

音乐进行到高昂处，一段钢琴曲适时插入其中，与悠扬舒缓的小提琴和谐相奏。

赵锦雨听到了钢琴声，十分惊喜的告诉面前人，“你有没有很耳熟，这首钢琴曲是……”

“是锦雨小姐不久前弹过的，李斯特的爱之梦。”姜绣宁充满信心的抢先回答。

“没错！”

赵锦雨既惊讶又开心，没想到她还记得。

钢琴的二重音为乐曲添上激扬顿挫的层次，也鼓动着一颗压抑许久的心脏，释放出只被那人左右的**和自由。

大厅正中挂着一顶硕大的水晶吊灯，熠熠闪烁的灯光下，红裙与白纱在乐曲中旋转交缠，高跟鞋踏出动听的华尔兹舞步。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已经搭在她舒展的肩头，她的臂已经挽过她柔软的腰肢。闭上双眸，仿佛这里不是大厅的舞会，而是置身于府邸廊亭前的鹅卵路上。

绚烂的水晶吊灯变成大自然的阳光，绿树青草，午风轻拂，她们终于拾起那日练习时躲闪的勇气，就在这阳光下共舞，过去和此刻交织重叠，想象与现实中的灵魂终于融为一体。

乐曲完毕，结束的姿势定格在灯光下，大厅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锦雨……小姐。” 姜绣宁均匀呼吸，脸色是身体舞动放松后的红润。

“你的华尔兹跳得真好，和我一样。”

赵锦雨玩闹般笑着回应，下一刻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眼神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她走到刚才那对爱嚼舌根还瞧不起人的男女面前，从壶中倒出满满一杯咖啡，没有放一丁点儿奶和糖，直视着目瞪口呆的二人，一饮而尽。

随后，她拉过姜绣宁的手走去另一边，留下那对男女无比尴尬的杵在原地。

很快舞会结束，人们互相亲吻分别，坐车离开洋房，赵锦雨也告别玛丽莉亚，谢绝她让司机开车送自己的提议，打算和姜绣宁坐电车回家。

“司机！请等我们一下！”

站点旁，赵锦雨追着快速驰过的最后一班电车，可惜还是没有追上。

她低头气喘吁吁，看向手腕上的表，明明规定的发车时间还没有到。

“锦雨小姐，没事吧！”姜绣宁也在身后匆匆赶来。

“没事。”站直身子，赵锦雨挠着头抱歉，“对不起啊，我不该掐着时间到站点，没想到电车会提前出发。”

“不，是我走的太慢了，如果是锦雨小姐一个人，一定会赶上电车的。”

看着陷进懊悔的人，赵锦雨安慰的笑道，“哎呀，咱俩都别自责了，反正也坐不上电车，我们就沿着小河边，吹吹轻爽的夏风，一起走着回去，也很舒服呢。”

“嗯，好。”

苏州的夜晚不像伦敦那样彻夜通明，但天上的月亮皎洁明亮，周围还未打烊的商铺和楼房也闪着灯光，二人并肩而走，步行回家。

“锦雨小姐……方才在舞会，谢谢你替我解围。”

走了一会儿，姜绣宁突然开口，感动的看向身边人。

身边人却摇摇头，“不是替你解围，是我本来就想邀请你跳舞的。”

虽然锦雨小姐这样说，但姜绣宁知道，刚刚她就是在替自己解围。

“对了，那个叫咖啡的饮品，我不知道会是苦涩的味道，也不知道要加奶和糖……”

“在伦敦大学过考试周的时候，为了提神醒脑，我就直接喝咖啡。这都是凭个人喜好，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哪有那么多规矩。”

“是……是吗。”

姜绣宁认真思考着锦雨小姐的话，突然脚下一崴，身子跟着歪下去。

“是不是被高跟鞋咯到了？快先坐下！”身边人连忙扶住，搀着她坐到路边公园的长凳上。

赵锦雨蹲跪在地上，慢慢脱下姜绣宁的高跟鞋。面前的双足已经被磨得红肿，有的地方甚至破皮渗出血迹。

“这……怎么这么严重啊？！”

“不打紧的，锦雨小姐，今天是我第一次穿高跟鞋，走了许多路，还跳了舞，所以把脚磨伤了，等回府后我上些药就行。”

姜绣宁对脚上这点疼痛并不在意，身前的赵锦雨却十分心疼，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轻轻吹走伤口上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