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溪的立体影像完全消失后, 我听到了两声很轻的“嗯”,是昏迷中的人苏醒之前发出的那种声音。
回过头,我看到地上的两人正悠悠转醒, 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
云咲和她的……哥哥。
说起来他是我的某一任前男友,但这其实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第二次见面。
我想到了他的名字——杀人鬼。
再联系他犯下的那些杀人罪行,我开始担心,他现在会不会突然杀人?
有了这层顾虑, 我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之前会毫不犹豫答应云咲帮忙杀死杀人鬼,是因为不知道他就是我的前男友, 也不知道他就是光溪的实验品——或者说是牺牲品。
但,他无辜吗?
对上那双紫色的眼眸时,我的脑子里刚好在思考这个问题。
“哇!是你。”
他的眼中露出惊喜, 似乎是认出我了。
“红眼睛的兔子小姐, 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
自从上次在电影院分开之后, 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当时五条悟还消失了一会儿, 回来后告诉我,不必再见他了。
现在想想,当时他可能是把杀人鬼送去了监狱。至于杀人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有夏油杰知道了。
不过, 我大概也能猜到一点。
夏油杰十分重视同伴,同时也在扩大他的队伍, 不为咒术师接受的杀人鬼, 自然就成了诅咒师。
但杀人鬼的爱好就是杀人, 他不仅会攻击普通人, 对术师也是想杀就杀,随心所欲。夏油杰无法控制他,又不想杀他, 可能也有其他用处,便将他关在了这里。
“好久不见。”我也礼貌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他一下子扑了过来,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
“你怎么上次在电影院不说一声就走了?”
“抱歉,我——”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腹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我垂下眼眸,在两人拥抱的间隙里,我看到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竟然这么直接。
一句寒暄。
一招直刺。
我总是拿刀假装捅夏油杰,这次却遇上了行家。
杀人鬼的表情依然纯真又无辜:“好漂亮的红色呀。”
血从伤口处涌出,顺着往下流。
……很疼。
不知道他捅到了什么器官。
我想推开他,但我的力气实在太小了。
“救命——”
“滚开!”
云咲抬脚朝他的头踢了过来,杀人鬼避开的同时,也拔出了那把匕首。
我差点疼得昏过去,勉强支撑着,才没让自己摔倒。
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温暖的杏色面料上,已经印开了一大片鲜艳的红色。
像一朵花。
“铃!”云咲叫了我一声,又侧着头避开,杀人鬼手里的匕首堪堪划过她的脸颊,擦出了一道血痕。
“你是谁?”杀人鬼疑惑地看着她。
“……”云咲无言以对,只能咬紧了牙关,继续与他缠斗,“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这一刻,我无比同情她。
明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被人改造后才分不清爱意和杀意,但背负了弑亲之仇,又不得不将他杀死。
可对方却忘了她是谁。
哐当。
她精准地踢中了他手里的匕首。
那把匕首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最终掉在了我的脚边。
“铃!”
我捂住伤口,弯腰捡起了那把匕首,在杀人鬼跃过来抢刀的时候,将它扔向了远处的废墟中。
……太好了,总算扔掉了他的刀。
那边光线很暗,他未必能一下子就找到。
“原来你的名字叫铃。”杀人鬼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衣服上,然后往下,“铃的衣服真好看。”
“还可以变得更好看。”他轻声低语。
“铃,你还可以变得更好看。”
……他的声音,很像夏油杰。
真的很像。
他柔柔地笑了起来,握着刀柄的手腕已经被喷溅出来的鲜血染红了。
“没想到吧,我不止一把刀哦。”
太讽刺了。
几个小时之前,我对夏油杰这么说过。
几个小时之后,拥有夏油杰声音的另外一个人,替他把这句话还给了我。
像是一场宿命的轮回。
他的表情在这个时刻柔和的一塌糊涂,眼角压着,眼眸里像是藏着一片星海。
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
我疼得龇牙咧嘴,手捂在伤口上,却又在不断涌出的热血中,感受到了一些温暖,不冷了。
少年时每每到了夏末初秋,我的手心就会开始变凉,走在街上抱怨冷,身边的夏油杰总会用他那双温暖的大手,替我捂手。
他还会笑着说:“铃溪,出门要记得戴手套啊,一点记性也没有。”
他给我买过很多双手套,可我从来不戴。
但我不是没有记性,我是故意的。
因为不戴手套,就可以有理由让他替我暖手了。
我喜欢被他握住手的感觉,他的掌心温暖宽厚,他的眉眼细致温柔,总让我觉得,哪怕一生都没有父亲的保护,没有母亲的疼爱,也没有怨恨了。
“咳咳——”
我开始咳嗽,牵动肺部用力,血流的速度更快了。
但也更加温暖了。
原来血液的温度,和他手心的温度,是一样的。
“滚开啊!”
云咲没有放弃救我,又冲了过来。
我第一次看到她与人打架,我一直以为她的体术水平和我差不多。
“你的对手是我!”她说。
杀人鬼皱了皱眉:“你这家伙,还真是碍事。”
“像你这种人,才是碍事!”云咲愤怒地踹向他的胸口,“去死吧。”
“碍眼的家伙。”
嗖。
一把匕首朝她飞了过去,云咲避让不及,匕首钉在了她的肩部。
她的动作僵了一下,杀人鬼看准时机,又捅了她一刀。
这次是在她的胸口。
云咲痛苦地发出了一声闷哼。
“杀人鬼先生——”
危急关头,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叫住了他。
杀人鬼停了下来,缓缓地扭过了头。
他散开的银发上沾了不少血,但他的表情始终纯真。
“铃,你不要急,我过会儿就把你变成红色的。”
实验的影像中,杀人鬼杀人时都十分果决,都是一刀毙命。
但现在,他的身手虽然依旧迅速,杀意却没有那么深刻了。
我和云咲各挨了两刀,都还没有丧命。
不知道夏油杰的培养皿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
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认知已经发生了变化。
“我非常、非常开心能被你变成红色……”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云咲却露出了一个“你疯了”的表情。
“铃喜欢就好!”他放开了云咲,朝我跑了过来。
“在被你变成红色之前,我想要咳咳——”我很怕他直接抹了我的脖子,顾不上喉咙口不断翻涌的腥甜,我挣扎着说道,“我想要知道你的名字!”
——我想要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
杀人鬼困惑了。
“我叫……”他歪着头想了想,“我就叫杀人鬼啊。”
“不可能。”我摇了摇头,“没有谁的爸爸妈妈会给孩子取名字叫杀人鬼。”
同样,也没有谁生下来就注定要杀人。
“我叫铃溪,她叫云咲,我们都有自己的名字。”
“爸爸妈妈?”杀人鬼陷入了短暂的迷茫,“那我不记得了。”
我伸出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你想不想要一个名字?”
“我啊,”他犹豫了一瞬,突然眼神一冽,抬手朝背后一挡。
偷袭他的云咲被捏住了手腕,他用力一捏,迫使她手中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太碍事了,先解决你好了。”他的眼神空洞,不带任何情绪。
“哥哥。”云咲很小声地叫道。
“……”杀人鬼又迷茫了,“你叫我什么?”
“杀人鬼先生,她是你的妹妹云咲。”
“妹妹,云咲。”他反复回味着这两个词,“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对感情的认知一片混乱,记忆也支离破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更不可能记得妹妹的名字。
但我却从云咲的眼中,看到了悲伤的情绪。
……她也是很想和哥哥在一起吧。
六岁之前的杀人鬼,还拥有自己的名字,必饱含家里人对他的期待和爱意,不是随机的编号,也不是象征杀戮和罪行的代号,而是一个只属于他的名字。
“你不叫杀人鬼。”云咲被他掐住了喉咙,艰难地说道,“哥哥不叫杀人鬼。”
“杀人鬼先生,你爱我吗?”我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过于肉麻,我连夏油杰都没问过。
杀人鬼松开了云咲,偏过头看我:“当然呀。”
“但你却想杀了我。”我苦笑,“这不是爱意,是杀意。”
“爱意?杀意?”
我们似乎一直在挑战他的认知,他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
“不对哦。”
他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认真地纠正,“是想把你变成漂亮的红色。”
“那不是我的意愿——唔。”
又是一刀。
这家伙的身上到底有多少把匕首?
“你很自私,杀人鬼先生。”
“我喜欢你。”他的手指擦过我的脸颊,替我仔细整理了头发。
然后,他扬起了手中的匕首,对准了我的心脏。
“非常非常喜欢你。”
“爱一个人,是想和她好好活下去……吗?”
没法纠正他的认知障碍。
甚至连我本人都开始困惑了。
夏油杰也爱我,但他也要杀了我。他没有像杀人鬼这样变成光溪的实验品,他应该是分的清杀意和爱意的。
“你不爱我。”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杀人鬼的面容被幻化成了另一张脸。
“你们都不爱我……”
砰。
黑暗中传来一声枪响。
枪声仿佛穿透了整个漆黑的长夜,杀人鬼的动作被定格了。
我看到他的胸口绽开了一朵血花,且在不断扩大。
他手里的匕首落下,扎在了我的肩膀旁边。
“你不叫杀人鬼!”
云咲握着枪——是太宰治给的那把枪,她的声音染上了哭腔,绝望又决绝。
“你的名字叫流真,是流于天真的意思!”
流真。
流于天真。
……真好听的名字啊。
比什么夏油杰、源铃溪可爱多了。
“是吗?”
“这样啊。”
“我叫……流真啊。”
杀人鬼,不,名为流真的青年,温柔地扯了扯嘴角。
“……还是没有印象。”
他倒在了我身边,看向了云咲。
“抱歉,不记得你了。”
“不用你记得。”云咲哽咽道,“你不是我哥哥了!”
“云咲,快逃!”我喘息道,“夏油的药效快过了,他过来,会杀了你。”
“可是你怎么办?”云咲不放心我,“我带你去找医生。”
“你救不了我的,带着我,一个也逃不了。”我闭上了眼睛,“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能救我。”
那个人就是夏油杰本人。
“……只有他。”
云咲还是走了。
一片狼藉的地下室里,只剩下了我和流真两个人。
我感觉到生命流逝的速度越来越快,唇边突然传来一种苦味。
我睁开眼睛,看到流真在往我嘴里塞着什么药片。
药片入口即化,我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可能,就是你说的……爱意吧。”他发出了愉悦的叹息,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我再也没听到他的声音。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他手里药瓶上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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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他终于从面目可憎的杀人鬼,变回了六岁那年温柔善良的男孩流真。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听到了大门被撞开的声音。
“铃溪——”
是夏油杰的声音。
他开口,不是先骂人,是先叫我的名字。
往日温存和吵闹的时光,在眼前如走马灯般飞速闪现,气血涌上心头,像火焰一般焚烧。
在被他抱住的瞬间,我咳出了一大口血。
“夏油杰,你可不可以杀了我?”
我费力地扯住了他的衣角,
“我只想当猴子,永远都是猴子。”
我想看看他的表情,是不是如我预想的那般精彩,但我看不清了。
“铃溪!”
意识慢慢涣散了。
黑暗逐渐占据了视线。
他抱紧了我,我觉得他在飞,飞得很快,大概是坐在咒灵身上。
我还听到他在打电话,“悟,请帮我联系硝子,我马上过去!”
悟。
他竟然能打电话给五条悟。
……也对。
五条悟从来没换过手机号码。可能,是怕哪天,我们找他时,找不到他了吧。
不管别人走多远,五条悟没有离开过。
“铃溪,睁开眼睛!”
十年前的生日,夏油杰要杀我。
十年后的生日,夏油杰又要救我。
他这个人,好矛盾啊。
夏油杰的额头贴在了我的额头上,他对我说:
“铃溪,不要睡觉。睁开眼睛,你看着我,不要睡。”
笨蛋。
我一直……一直都有在看着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