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在灰烬中褪成了黑色。
幼年时候的我, 最后关头拒绝了光溪。
我对他的偏见不是一天养成的。
可能是出于羞涩,也可能是出于愧疚,他从来没有到我的面前, 勇敢地告诉我他的身份。
关心都藏在别处, 在那些我以为是空蝉买回来的甜食和玩具里。
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
那时候我并不爱他。
应该说,我还没学会爱任何人。
“我不需要父亲, 他是一个坏人, 是反派, 我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
下一秒,光溪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一直都不具备坚强的性格, 所以会先因为同伴的死亡而走上诅咒师的路,后因为女儿的不待见而决定自杀。
他捡起了我掉在地上的冰淇淋。
脏了。
他也没有味觉了。
居然还说很甜。
“听好了, 你的父亲是英雄也好,是反派也好, 都与你无关。以前没有关系,以后也不会有关系。”
幼年时不觉得,现在听来,才发觉他的声音在颤抖, 带着哭腔。
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夕阳里。
但很快——
在他消失的地方, 凝聚出了一个人影。
我刚刚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 长着黑色头发的光溪。
……不对。
光溪的故事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 这天之后, 他就自杀了。
那为什么会出现一个除了发色和衣服,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亲爱的铃溪。”
最诡异的是,这人能看到我,还能认出我。
“好久不见。”
“……”我无法判断他是什么,“朋友,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这到底是夏油杰的咒灵搞鬼,还是光溪生前的怨念产生的东西……?我不是术师,这些东西我不是很懂。
我摘下了眼镜,还是能看到他。
初步判断,与咒灵无关。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咒灵?”
……太神奇了。
他竟然能看穿我心中所想,不是咒灵,到底是什么?
光溪的双胞胎兄弟?
虽然抱了一点设想,但在摸向他的手腕时,我才确定,他不是人类。
因为我无法碰到他的身体。
——这是立体影像。
四周的一切晃动起来,场景再次变幻,变成了一间实验室。
“云咲!”
我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正是和我一同进来这里的云咲。
她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培养皿,里面也漂浮着一个人。
银发披散,面容俊美,仿佛沉睡一般,看上去十分乖巧。
“他是……”
我十分惊讶,那个人是我和夏油杰分开之后,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
因为对方是术师,所以我们见光死了。
之后他再没联系过我,我发给他的邮件,他也没有回复过。
“他是我哥哥。”云咲费力地说。
云咲的哥哥……这么说的话,他就是杀人鬼了。
我很难把这个看上去天真可爱的青年,和罪大恶极的杀人鬼联想到一起。
云咲还想说什么,突然垂下了头,彻底的昏了过去。
我看向光溪:“她怎么了?”
光溪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可能是困了。”
“……”
“这个男孩,是我唯一成功的作品。”
作品……?
等等!
联想到光溪在世时负责研究的项目,再看在培养皿中沉睡的杀人鬼,我不寒而栗。
“嘘,看——”
光溪挥了挥手,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一幅虚拟场景。
画面中有一个银发的小男孩,他坐在病床上,睁着紫色的眼睛,一脸茫然。
旁边是几个看不清面容的成年人。
“我要回家,我要爸爸妈妈和妹妹!”
男孩的吵闹并没有得到任何安慰,反而被狠狠揍了一拳。
“哇——”他委屈的哭了起来。
眼角的泪痣与杀人鬼脸上的一模一样。
……他是幼年杀人鬼。
我记得他与我同岁,今年也是二十七岁,他出生在一月,画面中的时期差不多五六岁。
“臭小鬼,再哭就杀了你。”有人威胁他。
“不要欺负小孩子呀。”
一道温柔的嗓音传来,周围的人纷纷让路,毕恭毕敬。
“光溪先生好。”
——是源光溪。
“确定他是没有术式的非术师小孩吗?”光溪俯身,揉了揉男孩的头发,“要用小朋友来做研究,不太好吧。”
“可是先生,这个孩子在基因上与您有相似的片段,如果换别人,成功率会更低。”
“……这样啊。”
“叔叔的眼睛是红色的,和兔子的眼睛一样。”男孩仰头,好奇地打量着光溪。
他听不懂他们的话。
“是啊,红色很漂亮吧。你可以叫我兔子叔叔。”
光溪微笑,“小朋友,你喜欢吃什么?”
“棉花糖!”
“……啊,甜食么。”
光溪给了男孩很多棉花糖,各种口味的,五颜六色。他满足的吃完,咧嘴笑:“兔子叔叔,你是个好人。”
“嗤。”光溪嘴角扯起嘲讽的弧度,“我倒是想当个好人。”
男孩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我家的铃溪和你一样大,如果实验成功,你们就当朋友吧。”
——实验成功了。
非术师顺利变成了术师。
这是生命体第一次在移植术式后,存活且没有任何排斥反应。
然而没有等他们高兴太久,原本温柔善良的小男孩突然开始杀人。
毫无征兆。
先是捅死了为他输液的医生,然后是砍下了给他送早餐的女佣的头……
整个病房到处都染上了血色。
“我喜欢红色,我喜欢大家!我想要大家都变成红色的!”
他和光溪在走廊的尽头相遇。
“我最喜欢兔子叔叔了!”
男孩握着匕首朝光溪刺了过去,光溪避开后轻声叹气,十分无奈。
“你连爱意和杀意都分不清了吗?抱歉,只能让你去死了……”
他想抹杀男孩,却下不了手。
“我也是今天刚知道,我的铃溪是个没有术式和咒力的普通人,但是她活泼又健康,你原本也能像她一样健康活泼……算了,你回家吧。”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把男孩放了。
“你觉得他做得对吗?”我身后的男人问道。
“……不知道怎么评价。”
很难用对或者错来评判。
不放走男孩,男孩会被杀。
放走男孩,他会变成杀人鬼。
光溪应该是在男孩的身上装了追踪监控之类的设备,画面中的男孩逐渐长大,杀的人越来越多,包括……他的父母。
画面的最后,定格在了已经成为杀人鬼的少年身上,他坐在血流成河的尸堆上,露出和孩童时期一样天真无辜的笑容。
“铃溪,你可以继承我的术式,然后治好他。”
“不,我拒绝。”
这个风险我看到了,我不想变成认知混淆到连爱意和杀意都分不清的人。
况且如果能治,光溪早就给他治了,还要等我来治吗?
……不过就是想骗取我的同情心罢了。
“我成功过的,实际上你第一次见到咒灵时,我已经给你移植过术式了。”
“……”夏油杰也这么说过,还兴高采烈的,但我觉得这是谎言。
他们全都鬼迷心窍了。
换句话说,即便这是真的,我也不想当术师。
“铃溪,听话,接受我的术式好吗?”
“源光溪。”我皱了皱眉,叫了他的全名,“你这个样子,真让人讨厌。”
光溪的平静在我厌恶的目光中分崩离析。
“不是……铃溪你怎么会讨厌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是想一直陪着你啊。”
地面突然裂开了一道缝,底下黑漆漆的,是类似于沼泽的深渊。
我们在慢慢下沉。
“算了,讨厌也无所谓了。”
“你就留在这里,永远陪伴我吧。”
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沉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
另一边的云咲已经沉到了腰部。
“源光溪,你冷静一点。”
夏油杰已经够疯批了,怎么又来一个?
我跳到了旁边,努力给自己争取时间。
“你逃不掉的。”光溪挑起了眉峰,“铃溪,你没有术式和咒力,你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又怎样?”
“如果你愿意继承我的术式,你就可以轻松的离开这里。”
风声在我耳边呼呼而过,幻境里出现了流动的声音。
我的小腿已经陷进了沼泽里。
……我死也不会答应的。
“我这辈子都会是一个普通人。”
“你最好认真考虑。”
夏油杰也希望我成为术师,可是分开我和他的,并不是术式和咒力。
“我有继承到你的狡猾啊,还不够吗?”
光溪一愣,旋即微笑。
“靠狡猾就可以离开这里?”
“我觉得可以。”
我的确很弱。
没有术式和咒力,也没有体术。
但无论是夏油杰,还是源光溪,他们心里都有我。
我的视线落在了培养皿中的杀人鬼身上。
光溪说他分不清爱意和杀意。
“我个人认为,也许爱意和杀意本来就是一体的,爱意有时候也是杀意,只是方向不同。”
我在光溪困惑的目光中,拿出了太宰治先前塞给我的那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就像现在这样。”
我假装扣下了扳机。
一瞬间,沼泽消失,我被大力弹出,掉在了地面上。
那把枪狠狠地摔在了远处。
云咲也被沼泽吐了出来。
“你看,你留不住我的。”我爬起来掸了掸裙子,“你不放我走,我就自杀给你看。”
光溪的表情还停留在刚才的死寂中。
“真是败给你了。”
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红色本就是一种极为鲜艳又纯粹的颜色。
他用这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却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
我好像把时光的碎片都连接起来了,这种连接使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绪。
——他始终是爱我的。
“铃溪不想继承我的术式,是不是?”
“是。”
“那,如你所愿。”
风停了。
光溪的头发,一点点白回来了,最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咔擦一声。
我身后的玻璃培养皿裂了开来。
“很高兴你能坚持自己的选择,铃溪。”光溪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我是二十一年前留下的AI,因为我担心你长大后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所以留了一次是否成为术师的机会给你,决定权在你手中。”
我心情复杂:“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是的,这里的数据稍后会自动销毁。设定的程序必须完全遵从你本人的意愿。”
如此,就好。
就是夏油杰可能要被气死了。
“那你还大费周章的吓我?”
“只是想看看你意志坚不坚定,够不够狡猾……当然只要你开心,哪怕你成为坏人,我都无所谓。”
“停,别乱说,我还是想做个好人的。”我态度诚恳。
光溪笑得有些落寞。
他似乎有话要说。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直说吧。”
他犹豫了片刻,慢吞吞地说:“如果……如果重来一次,六岁那年,你会接受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父亲吗?”
他很玻璃心的捂住了耳朵,不太敢听答案。
在我的眼神示意下,他慢慢移开了手。
“如果不带记忆的重生到六岁那年,我觉得我还是不会接受你。”
“!!!”
看到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赶紧补充道:“但你不是一无是处啊,你挺厉害的。还有,虽然你不是一个好人,但你是一个好父亲,我妈和空蝉也都这么说。”
“你买的红茶醍醐酥很好吃,皮球也很好玩,你送的东西我全留着,放在老家,一个都没有扔。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
“我还挺欣赏你的。”
“还有,我不讨厌你,早就不讨厌了。”
“这辈子肯定不行了。下辈子我们再做家人吧,下次你别走歪路,你跟我慢慢走。”
光溪呆呆地看着我,泪流满面。
“最后一个问题,铃溪,夏油君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他很爱我,爱的死去活来的那种,没有我他就活不下去,工资卡全放在我这里。他出息了,现在是咒术界二把手了。”
我瞎吹了一通,还把手腕上夏油杰的名字给他看,“杰哥更猛,把我的名字写在胸口呢。”
光溪既然能问出这个问题,证明他其实没见过现在的夏油杰,或者说见了也无法识别,毕竟这个AI是为了我一个人设置的。
狡猾如我,想要他无牵无挂的离开。
总不能告诉他,夏油杰现在比他当年的行为还混账吧。
“我就知道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算了,老人家开心就好。
“铃溪,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光溪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AI程序启动了自毁程序,所有的资料都会消失,立体影像也要结束了。
他含泪而笑,朝我伸出了手,“拉勾好吗?”
“嗯。”
我们在交错的时光中,勾指约定。
“下辈子还是家人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