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午后,鹅毛大雪,天空呈现一种淡淡的铅灰色。
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偶尔有几片顽强的枯叶,不甘心地脱离了枝头,旋转着、飘落着,最终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与那些早已堆积的落叶一同,等待着雪葬。
积雪满布的门牌上刻着熟悉的名字——“仁爱精神病院”。
祝箢再一次来到长椅边,窗户外喷泉雕塑穿上了雪纱,风吹过时铁门仍旧吱吱作响,长风呼啸呜咽,像一条瘦长鬼影的呐喊,声音来自背后的房间,那曾是黎逢的诊疗室。
她的脚踝被一只破土的骷髅手焊在地上,无法动弹。
玻璃上倒映出身后的鬼影,他站在诊疗室的门边,张大嘴巴露出嗓子眼,嗓子眼里长出一颗人头,人头的嗓子眼里又长出一颗人头,重叠的头颅和漆黑的嘴巴占据了面部,只露出两只炎炎的眼睛,没有声音,嘴巴却一张一合。
门框的左右突然伸出七八条胳膊,他们给鬼穿上病号服,束缚上蓝白色的锁链。
紧接着,他们握紧拳头,拉长胳膊,更细,更细,直到细如一根根柴火棒,猛烈的摩擦、摩擦,燃烧出橘黄色的火焰,房间起火了。
噼里啪啦,火星爆裂的声音打碎了画面。
烈火焚烧的鬼开始迅速扭曲哀嚎,像塑料瓶子被点燃蜷缩一团,它大喊道:“你必须住院治疗!你也要!你也要!”
“手续已经办好了。”田丽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身体挡住了玻璃窗。
祝箢收回思绪,她接过手续单子时手抖不止,全都散落在地,仿佛地板砖被割裂成几张碎片,终于她蹲坐地上,崩溃大哭。
田丽丽叹气,她一面去捡地上的单子,一面说道:“你应该早一点送黎逢回来的,他也不至于把你误认作当年心爱的女患者,你们更不应该相恋,你——”
她的语气逐渐变重,最后一把将拾起的单子重重砸在地上:“你知道他为什么让你住院吗?因为他把你当成了心爱人,他一直知道心上人患有精神疾病,必须住院治疗!这些我明明跟你讲过,你分明知道,你还——”
祝箢抱头大哭,原来是假的吗?
他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只是因为认错了人,把自己错认成女患者,留下来只是为了让她接受治疗……那些欢愉的日夜究竟算什么?他爱的不是我吗?等她流干了眼泪,田丽丽早已离开,咬破的嘴唇与泪水风干。
离开医院时,已经天黑,大雪滔滔。
医院大门口进进出出的医患,步履匆匆,祝箢刚准备离开时,人群中有人提醒了一句:“小姐,你的伞。”她回头看去,全无踪影,全然湮灭在人海,低头只见自己的手中多了一把雨伞,这是水怪的。
路灯线路老化,忽明忽暗,祝箢紧紧握住雨伞,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黎逢入院时的场景——那时人声嘈杂,医护强行拉拽他入院,他张大嘴巴说些什么,自己始终没有听清,现在她终于意识到,他在说:“记忆!记忆!找回你的记忆!”
佛罗伦萨!
去佛罗伦萨,找寻失去的记忆!
祝箢开车去往机场,她的心脏怦怦跳动。
水怪把她当作了女患者?不!不对!她不相信水怪认错了人。
他们虽然相爱的突然,爱的轰轰烈烈,可始终保持着清醒。从到头为,黎逢爱上的绝不会是别人。
尽管医院诊断黎逢的精神分裂复发,可科学一定是完美无瑕,永远正确的吗?
这一次,她选择与科学对抗,她相信一定有不为人知的事情才会让黎逢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语——你也要住院!
所有的关键都在于——记忆。
祝箢坐上最早一班飞机去往佛罗伦萨,抵达时又一个夜晚。
昼夜混乱的时差让她疲惫不堪,落地后她入住了一间小旅馆,圣诞节的余兴仍旧延续不停,店里的圣诞树在炉火旁,壁炉上贴满了来自全球各地客人的便签,她不敢看,怕太过刺眼。
关于佛罗伦萨,当年她是因为什么而来的?她来这后又干了什么?全部都忘记了,唯一剩下的记忆是陈淼。
第二天晚上,她来到了一间小酒馆,这是与陈淼初见的地方。
服务员上酒时,她顺嘴提起了这家店的老板,一个喜欢戴异域风情帽子的小老太太。
服务员一愣,随即很震惊,他没想到时隔多年还会有人提起Charlotte,可惜两年前她已经病逝。
“我在这里工作十几年,在她去世后,你是第一个提起她的客人,想必您曾经是常客,可惜我却忘记您了。”服务员不无遗憾地笑道。
“没关系。”祝箢微笑,连她自己都忘记了,更何况别人呢。
后半夜,她离开酒馆,去往巴尔迪尼公园,那是她与陈淼待在佛罗伦萨的最后一夜。白天这里充满欢声笑语,夜晚留下的是一片寂静,仿佛众神卸去光辉离开了神殿,没有一个太阳能唤来黎明。
她在这里坐了很久,但一无所获。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像幽灵游荡整个城市,走遍每一个角落,企图捡起一些记忆,却发现市容已经彻底整改,这里没有她多年前的记忆垃圾。后来她只能去一些熟悉的地方,白天去公园,晚上去酒馆,宿醉后回到旅馆。
又是一个夜晚,她一如既往坐在小酒馆,服务员却递来一杯白水:“小姐,这家酒馆可不想再死第二个人了。”
祝箢笑道:“别这样,或许是Charlotte想念我了,她还在的话一定会给我上杯酒的。”
“也许正是不想你喝多,她选择离开。”服务员耸耸肩,“相信我比你更了解她,我是她的爱人,Liam。”
“抱歉。”她接过了水。
不习惯白水的滋味,她拿出一根烟,刚点上放进嘴里,突然一只手抽出她的烟,那人自顾自拿去吸了。
“Liam,烟和酒总得给我一样吧。”祝箢偏头看去,发现一旁坐着的竟然是陈淼。
他抽了一大口,烟雾缭绕中说道:“烟酒没有,倒是有一个男人,你要吗?”
祝箢无奈一笑:“你都知道了?”
“知道,但我不是来帮你找记忆的。”陈淼掐灭烟,挑眉笑道:“我是来趁机上位的。”
尽管如此,此后的两三个月,他都陪着祝箢寻找线索。
起初是邮局,六年过去没有留下记录;询问街边的花店和咖啡馆都是摇头和陌生的眼神;去往一片老旧居民区,那里的时间已经静止多年,遗憾的是从前的祝箢似乎没来过;后来他们甚至去教堂礼拜,祈祷上帝的一丝怜悯。
初春的阳光虽然稀薄,可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街上的行人脱去了厚衣,换上薄衫,像是脱壳的蝉。
贝雷帽街头画家朝二人招手:“要来一副吗?先生小姐。”
他坐在一张褪色的木椅上,面前摆放着一个装满各色颜料的旧木箱,以及一块略显陈旧的画布。
祝箢本想拒绝,陈淼却说道:“画一张吧,如果以后你忘记了,最起码还有这一张画像。”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当模特,快要结束时手机收到一条信息。
来自一家书店,他们几天前曾去过但一无所获,就在刚才突然传来消息:“祝小姐,清理书架时发现一张夹在书里的信件,或许能帮到你。”
她立刻起身,来不及拿画,陈淼跑去开车,一路上她忐忑不已,然而直到书店,亲眼看过那一封信,才发现原来是一个误会,收信人与她的名字同音。店长深表歉意,祝箢摇摇头,外国人很容易弄混中国人的文字,是她不该抱有太大希望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祝箢已经很久没有写过剧本,她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甚至不知道是否还能够参加六月份的最佳编剧大赛。
旅馆的老板总是误认为她与陈淼是一对伴侣,她多次解释总被当作是含蓄害羞,直到今晚吃饭时,陈淼拿出一只戒指,单膝跪地时,她才明白原来那时他不是开玩笑。
“我——”祝箢不知道说些什么。
陈淼笑道:“戒指好看吗?好看就戴着,不要别的负担。”
她收下戒指,却没有戴上。
“祝小姐,你的回礼呢?”
就这样,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来到一条美院市集,长长一条路全是周边美术学院在校生的小摊子,木版画、蝴蝶标本、盘子、被子、明信片、项链,以及戒指。
“二人是情侣吧,看起来真般配,有您想要的戒指吗?”他们停下脚步,一位热情洋溢的学生介绍起手作的戒指。
祝箢没有说话,陈淼兴致勃勃,自顾自地试戴了好几个,但最后都放下了,转头向她说道:“不如你来挑?”
她只好凑近瞧了瞧,桌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戒指,它们颜色形态各异,阳光照下反射出晶亮的光芒,一闪一闪,仿佛在呼吸,它们动起来吐出各色的二氧化碳,发出尖锐的鸣叫:“祝箢!!祝箢!!祝箢!!!”
“看得这么认真?”陈淼笑道,他低下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枚莫比乌斯环戒。
他刚想拿起试戴,祝箢却突然伸手过去,抽出了盒子底下的垫纸。
学生有些意外:“抱歉小姐,那只是当作桌垫的废纸而已。”
她猛然留下眼泪——那是一张病历单,上面写着:“爱上你,像疾病一样疯狂。”
医生:黎逢。
就诊人:祝箢。
记忆如烈火袭来,她终于想起来了,她原本是一名编剧,因压力过大产生幻觉,却意外与主治医生相爱,病情加剧后她彻底失常记忆紊乱,于是来到佛罗伦萨疗养,应激状态下她彻底将那段记忆封存,但阴差阳错再次走上了编剧的道路,又一次与黎逢相爱,又一次重蹈覆辙……不!
不!这一次不会重蹈覆辙!
她来不及解释,挤过茫茫人海,直奔机场。
这一次,陈淼没有跟上她,只是挥手喊道:“慢点!注意安全!”
他早就明白,不会在一起的,最遗憾的不是得不到,而是舍不得。
飞机从东一区穿越到东八区,精神病院也迎来了清晨,田丽丽咽下最后一口早餐,跑去洗手间漱口,朝镜子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开始巡房。
黎逢最近的病情趋于稳定,只是时常郁郁寡欢,田丽丽进来时,他已经坐在窗边眺望发呆。
“春天来了。”
“没错,春暖花开,咱们医院今天也迎来了一位新病人。”
身着病号服的祝箢走入病房,二人相拥而泣。
她抱着黎逢,黎逢更紧地抱住她。
六月份,电视上直播最佳编剧大赛颁奖夜,出乎意料一位匿名编剧的作品《水怪》荣获头奖,投资方为盛大集团,镜头转向观众席,陈淼正对着一副肖像画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