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他们如期抵达盛大集团。
祝箢原本是不喜欢这些交际场合的,但这次盛大公司极力邀请她并携男友作伴,她一时不便推脱。更何况,这或许是一个好机会,水怪尝试接触外界后,病情许能略微好转。
但考虑到腿脚不便,起初她还担心水怪会拒绝,可他一口就应下了。
盛大集团非常重视今年的圣诞晚会,灿黄灯光的大厦宛如一座城堡,巨大的粉色圣诞树矗立楼前,广告屏投影着圣诞老人与驯鹿车,走廊上红色彩带为宾客指路。
晚会上,西装与礼服们四处走动交际,他们举起红酒杯,谈笑风生,冬日的冷风只能绕道而行。
祝箢与水怪刚一走进大厅,便吸引了众多目光。
他们低声议论着这个拄拐的男人,尽管如此,话题还是很快转移到了祝箢身上,无论在哪里,天才都是最大的话题。
祝箢面对这些目光撇嘴道:“我像一个明星,引人注目。”
不等水怪开口,一个红色鱼尾裙的女人走来,手中摇晃着红酒杯,接上了话茬:“吸引注意力可不一定都是明星,这位拄拐的先生就是你的男友吗?”
祝箢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杯酒轻碰上去,又凑到水怪的耳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出恰好让三人都能听见的话:“这位尖酸刻薄的小姐是我的同事,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胡蝶,可惜,如你所见,她只会把我当成竞争对手。”
“你住嘴——”胡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抿了一小口酒,转头向水怪说道,“听说这位先生两次受伤,全是因为祝小姐,看来在她身边是不是很危险?”
水怪微笑道:“我的荣幸。”
面对他的少言寡语,以及无懈可击的回答,胡蝶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尴尬地陪笑,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可惜孙前辈还在住院,没法参加这么隆重的晚会了。”
孙前辈,正是半个月前水果刀插曲的孙婕。
“既然知道晚会如此隆重,还请胡小姐谨言慎行。”水怪说着走上前半步,挡在身前,说完就拉着祝箢的手走去一边。
他一口应下晚会,原本是为了让祝箢散心,缓解她的幻想与躯体症状,因此不愿与这个斗鸡般挑衅的女人过多交谈。
待胡蝶回味过其中的警告与嘲讽,二人已经走远,她怒不可遏,险些打碎酒杯,却还要装出一副优雅迷人的样子。
祝箢挽着水怪,她想起刚才的话不禁一笑:“看来伤势并没有影响口才。”
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场上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聚光灯照亮台上的主持人:“今年最佳编剧大赛的主题为——爱情,爱情是两颗心的相遇,也是两个世界的交融。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圣诞夜,我们设立了一个特别的奖项:最佳伴侣奖!”
“获奖者——祝箢与她的男友!”
热烈的掌声响起,灯光从头顶照下,在众人的注目下他们搀扶走上台。
主持人:“请问祝小姐,您认为爱情是什么?”
祝箢看向水怪,她一向不会撒谎,如实说道:“我不懂爱情,但明白它与死亡一样强大。”
水怪回望道:“爱情是心甘情愿地沉溺,即使死亡也无需拯救。”
霎时,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是一本童话故事《小王子》中的台词,她一时恍惚,分不清是念台词,还是他的真心。
“盛大集团特意为二位准备了为期半年的双人豪华游。”主持人拿出一张巨大的奖券,“同时为了您能尽快康复,我们还准备一辆轮椅。”
话音落下,工作人员从后台搬上了一辆电动轮椅。
台下发出轻微的嗤笑声,祝箢看向崭新且具有现代科技感的轮椅,心中已经扶额苦笑,她像缺一辆轮椅的人吗?她当然可以买得起一辆轮椅……好吧,的确是她的责任,同居以来她都没考虑过使用轮椅更方便。
水怪倒是丝毫不介意,微笑着坐上去,拉起她的手。
下台后,善于交际的人们一一向她敬酒,仿佛她已经赢下了最佳编剧奖项,几杯酒下肚后,她又看见了胡蝶。
胡蝶低头看向轮椅上的水怪,笑吟吟道:“没想到从俯视的角度看您,又是一番滋味。”
一个笑话,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周遭的人应和般笑了笑。
祝箢一向不胜酒力,此时酒精冲上头,说话直白许多:“我的男人,你走开。”
此话一出,众人大笑,为这对情意浓浓的伴侣发出来自内心的笑容,音乐响起,钢琴、小提琴、管弦乐……一应而起,欢愉而美妙的音乐流淌在大厅的每一个角落,舞会正式开始。
美酒与华尔兹,旋转、滑行,音乐起伏,长裙流光溢彩。
更多的人加入到舞蹈中。
陈淼姗姗来迟,自从那天后他总是睡不安稳,他不得不把自己逼入繁重的工作,无暇想起不该想的事。他一入场就看到了祝箢,她有些兴致阑珊,举着酒杯,发呆似看向舞池。
她的男友坐在轮椅上……或许今晚可以邀请她跳一曲?
他走去刚要开口,祝箢突然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对水怪说道:“英俊的先生,去跳个舞吗?”
水怪知道她醉了,但他没有拒绝,反而支撑起一条好腿让她坐在上面,手环住他的脖子,转动轮椅走向舞池。
他路过陈淼时:“你来晚了。”
他们到了舞池中,在缀满圣诞彩蛋的五角灯光下,一小圈一小圈地转动。
起初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慢慢的有一些人举杯表示鼓励,有一些人移开了目光,有一些人发出讥笑。
祝箢坐在腿上,轻哼着音乐,身上飘出淡淡的酒香,呼吸洒在他的面颊。
“你醉了。”水怪莞尔一笑。
“如果你一直朝着左边转圈,我确实会醉,甚至会吐在你身上。”
他改变了方向。祝箢全身心靠在他怀中,胳膊缠绕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勾起长裙,随着方向变化优雅旋转,舞动裙摆。
“今晚,你很帅。”她的嘴唇红润。
水怪扬起嘴角:“今晚,你说错了两句话。这是其中之一,我很帅不仅限于今晚。”
“还有一句呢?”
“你说你不懂爱情。”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坠入了你的情网。”
他的金丝眼镜太过清澈透明,以至于她对上那双深情的眼眸无处可逃。
在这一刻,祝箢明白了一点,爱情无需理由,它来的时候你无从选择。
她吻上水怪。
回应她的是更热烈汹涌的浪潮。
冬天有一条不结冰的河,那是爱河。
祝箢发觉自己第一次细致地审视肌肤,从细脚的眼镜框到绯红的耳畔,再到熟透的耳垂,手指抚去脖颈,薄嫩的肌肤下跳跃的血管,一条青筋悸动不已。喉结咽下冰丝,紧紧顶着西服的领口,呼吸从一片唇渡到另一片唇,紧迫地排斥外在的空气与水分。暮霭沉沉,蟹壳森色的天空,海蓝紫色的土地,她把两个字弄混了:我和你。
这个冬天的爱情如同一场雪崩,克制隐忍的结局是倾塌。他们在满是气球和玩偶的游乐场大笑,走过飞雪飘落的大桥,见过夜色灯海的街道,闻过香甜酥脆的面包。清晨与黄昏、沙发与床、厨房与书桌,阳光总会照在他的镜片上,反射的光线映亮她的肩膀。
她在剧本中写道:人皮水怪与女人相爱,爱情不是文静的,而是冬季的一场山体滑坡,像一只硕大的黑色怪物摘下头颅,脖子长出一朵金色玫瑰,只为献给心爱人。他甘愿叼起锁链,臣服于她的脚边。
半个月后的一天清晨,祝箢接到一通电话——孙婕。
“我要出院了,你能来看看我吗?”
“好。”她很意外,但很快应下。
来到医院时,病房已经收拾干净,孙婕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薄薄一片站在走廊等待。她没有通知其他人,只叫了祝箢,水怪不放心坚持同行而来。
孙婕邀请她去楼下的小公园散步,只是不希望水怪跟来,他只好站在楼前远远地注视二人。
空气很清新,像一条丝带飘拂。
孙婕的身上腌入了消毒水的味道,她率先说道:“对不起,其实我从来都没讨厌过你。”
“我知道,我也是。”祝箢看向她消瘦的面颊,心中生出一丝悲凉。
天才的标准是什么?为什么会有大天才与小天才的区别?为什么刻苦努力得来的成果总是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天才?
她不懂,她只知道,如果她是天才,那么孙婕一定更是。
祝箢摇摇头,她们不过是走上一条相同的追梦路上的同行者,为什么到最后会两败俱伤?
孙婕闭上双眼,深吸一口空气,转头心满意足朝她笑道:“我要辞职了。”
祝箢一怔,停下脚步:“为什么?”
“我写了太多剧本,忘记了自己的剧本,我要去生活。”孙婕拉起她的手,一起走,笑道:“去吃喝玩乐,去酸甜苦辣,去游遍山河,去全球度假,怎么样?听说你之前在佛罗伦萨,那里有趣吗?”
祝箢皱眉,她依旧无法理解:“不知道。我没有那时的记忆,只记着陈淼带我入行。”
“没关系,我去过后会告诉你。”她眨眨眼。
“为什么不写剧本了?”
“别这么紧张,你也一定很辛苦吧。”她眼含热泪,回想起无数个擦肩而过却一起埋头苦干的日子,“我只是辞职,但还会继续创作。这份工作我干了十年,大概是最好的时光,也是最坏的时光,在一片混乱迷茫中走出自己。”
孙婕偏过头,冲她粲然一笑:“在离开之前,我想分享给你一个秘诀,一个成为最佳编剧的秘诀,这可是我用十年青春换来的。”
“什么?”
“不是文笔、才华、灵感,而是真诚、勇敢与热爱,才是最好的作品。”她很认真看着祝箢,“自我解放是另一场新生。”
祝箢沉默良久,二人无声地走在鹅卵石路上,下雪了。
雪花很软,白乎乎,像大风吹过鹅卵石的微粒子飞上天空,地面变成一颗蒲公英,又像孙婕怀里捧上一束白玫瑰,她的笑语吹来千百片花瓣,眼瞳中倒映出祝箢,祝箢就这样怔怔看向自己,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看见自己。
“谢谢你来看我,快回去吧。”孙婕伸手,任由雪落,“你的男朋友久等了,我要出院了。”
祝箢转身,看见水怪已经撑起一把伞,向自己走来。
他们的眼眸在空中交汇,相视一笑,她迷失在水怪深情的眼神中,好像要走天三天夜才能找到出口。突然祝箢感觉心脏骤疼,血管与肌肉努力蠕动,试图排出某种异物,她死死捂着胸口,手中多处一根钉子,一根来自心脏的钉子,上面刻着字:解放。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了她的手,水怪把伞倾她:“手里有什么吗?看得这么入迷。”
她反手握住水怪,十指相扣,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一件事,很早之前就该和你说。”
水怪:“什么?”
祝箢:“住院,接受治疗吧。”
水怪握着她的那一只手猛然用力,他脑中思绪万千:她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她真的自愿住院治疗吗?治疗很辛苦,但没关系,他会一直在。
她等待回答的几秒钟,仿佛一辈子已经逝去。
水怪轻抚上她的脸颊,眼眶红润:“我会陪你一起治疗。”
祝箢下意识后退一步:“你是不是说错了?我为什么要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