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的那一刻,我看到张玶站在病房门口,他小小的身子才刚及房间的门把手高。
“负心女人。”张玶这样说道,“你知道阿瑟尔喜欢你吧。”
我对他的这番话不置可否,但他小大人的姿态让我忍俊不禁,我点了下他的鼻尖:“小鬼,你懂什么叫喜欢?”
“就是像我会为了星期三没有可丽饼而绝食,就像阿瑟尔因为你不说一句话。”
我为他的话感到惊讶不已,阿瑟尔会这样孩子气吗?况且是因为我?但孩子的话终归没有多少可信度,“不要胡思乱想,早点休息吧。”我把张玶抱回房间,看着他盖上被子,抱紧了打着领结的布偶熊。
我帮他关了灯,听到张玶在黑暗里静静地说:“你生气了吗,艾可医生?”
我回过头。
“没有,只是你不许再操心我的事了。”
“晚安。”门被阖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这天夜里,我在办公室梳理几名病人的档案,试图从中找出一点儿有用的信息。
不过我的努力已经步入凝涩之地了。护士安娜匆匆赶来:“203号房的病人开始呕血了。”
“维罗妮卡?”我皱了下眉,我正在查看她的资料呢,“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是叫你们好好看住她?”
“不知道,她突然就这样了。”安娜的解释约等于没用,我刻不容缓地赶了过去。
病房内,维罗妮卡半趴着,头探到床外,保持在一个呕吐的姿势,她的胸部剧烈地上下起伏着,脖子上青筋突起。
白色大理石地板上漫着一摊血迹,在壁灯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没有那么触目惊心。安娜很快将它打扫干净。
“小维。”我把维罗妮卡扶正,她安静地看着我,鲜红的血从嘴角淌下来,一直流到下巴,干涸了。
我问安娜:“你们一直在看护她?”
安娜急于为自己开脱:“对,她开始只是在睡觉,中途翻了个身,然后就醒了,开始吐血。”
这属实不是安娜的责任。
“有可能是某一根骨刺压迫到了脏器,先开一点止血的药物,以后活动也要尽量注意一些。”
我正和安娜吩咐着,维罗妮卡忽然开口了:“艾可,我想和你单独聊一聊。”
护士犹疑地看着我,我使了个眼色。房门被关上,只剩下我们两个。
“小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维罗妮卡艰难地蠕动着身体想要调整坐姿,我走上前帮她坐起来。
“很难受。”维罗妮卡说道,声音有些虚弱,“如果能就这样死掉该有多好。”
“不会的,小维,你还那么年轻。”
“可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维罗妮卡打断我的话,她小小的头颅埋在柔软蓬松的天鹅绒枕头里,显得那样可怜,“艾可,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像我母亲。”
维罗妮卡从没提起过她的家人,不管是父亲还是丈夫。我只在病人的入院资料上了解过她的家庭信息,然而这其中也不包括小维的母亲。
“她是个怎样的人?”我顺着这个话题问。
她略微有点嗫嚅地说道:“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她。虽然她把我卖到了特茵渡。”
我在惊愕之下脱口而出:“你不是这儿的人?那你的父亲……”
“我出生在圣蒂格玛的偏远小镇,在那里度过清贫的童年。但我的父亲是特茵渡的富商,很可笑吧?”
我哑然。
她继续自说自话:“你觉得一个年轻姑娘,被卖到异国他乡又一无是处,她最有可能去干什么?总该不会是像你一样当个医生。”
我看着她,心头涌上一种不好的猜想。
接着,又像是为了印证我的推测,维罗妮卡说:“被人口贩子塞进偷渡船只的舱底,好多同行的人都死了,她们的皮肤上长了奇怪的疹子。幸好我从小就生活在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习惯了霉菌遍布的环境。下船后,我和另外几个处境相同的女孩被圈养在一间公寓里做地下生意,我因为性格不好生意也远不如其他姑娘。母亲的意思是,倘若我能在特茵渡想方设法地定居,就把她也接来过好日子。可她失算了,移民局的人比她先一步找到了我,我因为非法移民和□□罪入狱,等待我的唯有遣送回国。后来一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找到了我,他根本没有认出我,但是我还记得,倒不是什么关于童年里对爸爸的残留印象——我在那间公寓里和他打过照面,他跟一个金发的女人走到房间门前,嫌我挡了路,于是推了一把要我滚开。”
我一时间不知所言,脑海里嗡嗡作响。
“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偏偏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把我保释了出来,说是母亲拜托他这样做的,我出狱后试着联系母亲,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只好跟着他回到家里。那是一幢别墅,此前他一直和自己的妻儿过着幸福而美满的生活,却弃我与母亲不顾。他这样和自己儿子介绍我的,‘年轻时候在圣蒂格玛和妓女生下的小孩’,我就以这样的身份同他的太太、所谓的弟弟一起生活。”
“至少……以他们的家境应该不会在物质上太亏欠你。”
这话说出来也不知是在宽慰她还是在欺骗我自己,倘若维罗妮卡真的快乐,那她就不会是像现在这种境地。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那世界该变得多么美好和平。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人,从来都不是,对于他来说,让他肯大费周章重新修复父女关系的原因绝不是良心,而是我身上还可以利用的剩余价值。”她叹了口气,“可以给我倒杯水吗?”
“当然了。”我把盛着水的玻璃杯递过去,维罗妮卡挣扎着抬起头,嘴唇凑近杯沿,小口啜饮着。
她喝够了,躺回去,疲惫的眼中充斥着水雾,嘴里痛苦地呻吟着,额头上冒出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他让我当他的傀儡,用皮相做一些对家族有利的事情,效果出乎意料地显著。我的确有点儿好看,对吧?”
平心而论。“你极尽不幸地美丽着。”
她抿了下嘴唇,似乎是想苦笑,但没有力气。
“我的父亲想要涉足政坛,可他只不过是个商人,他想尽办法将我包装成举止优雅的大家闺秀,出入各个社交场合,为他套取资源。漂亮话我都说腻了,结果无非是大同小异,无论多么风度翩翩的绅士,最终会去的地点也只是在床上。”
我感到十分抱歉,是一种从心底里萌生出来的无力感,这种感受侵蚀着我四肢百骸的力气,我的手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冰凉。
“后来我的父亲遇见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初入政界风头正盛。他也像母亲一样把我卖了,只不过以更体面的方式,做的是更长期的、持久又有保障的交易,人们称之为联姻。”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头顶上方的壁灯,抿了抿嘴唇,总结道。
“这就是我的二十多年人生,现在你总该理解我为什么这样憎恶活着。”
“维罗妮卡,”我小声念她的名字,心里五味杂陈,同情驱使我开口,“你想再喝些水吗?”
但她别过头去,没有回应。
起初我还以为她是睡着了,她的面容那样安详。可当我伸手去探她的脉搏,才发现维罗妮卡已经死了。她死去的容貌依然漂亮,漂亮而安静地被我们推出病房。
寂静的夜晚被车床轱辘的滚动声、混乱的脚步声所惊扰,我们将维罗妮卡的尸体推进医护人员专用的电梯,按下六楼——这一层只有刷卡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