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病人里谁最招人喜欢,我想就要属叫张玶的小孩了,他大约十岁上下,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
维罗妮卡会在心情不那么糟的时候去花园散步,如果这时候恰好遇见玶,她就喊他的名字。玶迈着短腿朝她跑过去,学着绅士的姿势向这位女士行礼,引得众人一片欢声笑语。
张玶入院时已经是中期了,骨刺的症状较为明显,有一根从鼻梁穿出来,在眉心中间冒出了一点点儿象牙白色的小尖,他本人却对此非常骄傲。在我看来,他多么像一只从仙境世界降临的独角兽。
这话我们听到都不无悲伤,再加上他的身世也令人唏嘘,我市慈善家收养的小孩,不知亲生父母,又患上这样的重症。
但孩子的眼里是没有那么恒久的悲痛的,他说:“艾可总是皱着眉头,莱斯利闻起来像个酒鬼(替莱斯利正名,不是像,他就是)——阿瑟尔,你最好了,你会陪我玩的吧?”
阿瑟尔当然不会拒绝。拿起玩具的时候,他简直比张玶还要激动,我甚至怀疑,是他先要求张玶这样说,以便能有正大光明嬉闹的理由。
说来真是不公平,从一出现,阿瑟尔就享有小独角兽远超旁人的喜爱。
而张玶所提及的莱斯利,他本人此事正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唉了一声。
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单身男人,顶着一头欠缺打理的颓废短发独自在医院花园晒太阳,这场景简直就是孤单的最佳写照。
我一直很同情他,尽管同情对这么一个百经磨难的灵魂而言或许并不必要。不过恰好我感到累了,便踱步过去搭话:“可以坐在你旁边?”
莱斯利默许地往右挪了一个身位,我在他旁边坐下。
“在看什么?”
“落日。”
我随之望向天边。他又说:“在公元前十六世纪,希腊人从贝壳里发现了推罗紫。那是曾经最珍贵的颜料,几千个海螺只能提取出一克。”
说起紫色,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种白紫条纹的糖果,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更想不起它的味道,但我一定在过去的某天吃过这种糖。
“那一定价值不菲。”
“的确,价比黄金,几乎绝迹。”莱斯利接过来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人们可以毫无节制地从自然中提取他们想要的色彩,却唯独无法留下云霞的颜色。”
“所以要趁此机会多看两眼。”
“嗯,多看两眼。”
不远处的人们和天边一起覆盖在紫色的光霞之下。阿瑟尔将小孩子举到自己的肩头,他们绕着喷泉的水池奔跑。落日余晖洒下来,比喷泉的雾气更加细腻均匀地落在他们的发梢。
安娜拦住张,强迫他吃一剂定时的苦药,喂药的时候笑盈盈地与阿瑟尔说了些什么。
阿瑟尔哎哎地回答,眼睛向我们的方向看了一下。
我及时转过头,问莱斯利:“对了,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聊健康状况吗?我明明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该死的病了。”
莱斯利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
“既然你提了,那么糟透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开裂似的痛,也许贵院的医疗对我这把冥顽不化的骨头毫无作用。没准我快要死了。”
我实在无法体会他是如何能笑着说出这种话来。
我心里紧张极了。
“不如吃一点止痛药?”
“不想用那玩意儿麻痹神经。”莱斯利摇了摇头,“再者,现在的痛苦反倒让我更加感到自己还活着……医生,你们院的病死率是多少来着?”
“百分之零点一五。”我又补了一句,“别多想,那个‘点一五’都是些极端个例。”
莱斯利自嘲地笑起来:“你觉得一个愿意为了女友险些吞枪自杀的白痴还不够资格当小概率的‘个例’吗?”
“好吧、好吧。我承认,你的确迥绝流俗,但我不认为你会死。”我试着转移话题,“对了,莱斯利,你可不可以教我画画?”
“乐意之至。”莱斯利欣然答应下来,又话锋一转,“医生,所有骨生花患者在出院后都会失忆吗?”
看样子我们逃不开这个话题了。
“也并非那么绝对,”我解释道,“据说偶尔有人能想起一些琐碎的片段。人如果想逃脱死亡的命运,总要牺牲点什么,失忆是骨生花不可避免的副作用。”
他“哦”了一声,脸上带着怀疑的神色……我的心突然狂跳不止。
“怎么问起这个?”我,四肢百骸的每一根神经都绷起来。
好在莱斯利只是说:“我在想,如果一个人完完全全忘记了曾经的事,还算是真正的他吗?”
我松了口气。
“我觉得算。即便是没有失忆,人活在当下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带着以前的记忆。你首先是现在的你,然后是未来的你,没有谁是因为过去才活着的。”
莱斯利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我们没再说话,天快黑了,大家也就陆陆续续回到了室内。
晚上,我按照规定对各个房间进行日常检查,走到最后一间病房时,看到莱斯利正在忙前忙后,地上散落着许多颜料,他将它们逐个分类码放好,因为疾病缠身,这一番动作他做得异常艰难。
我赶紧上前帮他:“莱,你可以喊安娜来帮忙的。”安娜是今晚的值班护士。
“不用了,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废物。”
他惨然一笑,又故作轻松地转移了重点。
“看看这些东西,我入院时搬进来的。偶尔画几幅画是个消磨时光的好办法,不过你现在还用不上它们,你只需要一支碳素笔。”
我想起我们在花园里的对话,不无意外:“你记得啊。”
“当然,我答应你了。”他将一截碳素铅笔塞到我手里,“要试试吗?”
“画什么?”反正接下来也没有别的紧急的事情,我在椅子上坐下来。
“什么都可以。”他像是看到孩子第一次学步的老父亲,循循善诱地引导着我。
我想了想,在纸上起稿。
面前的桌子上刚好摆了一尊花瓶,所以就决定画它。
画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莱斯利一转不转地盯着画纸出神,于是喊他:“莱斯利?”
他看向我:“你的水平比我想象中要好些。”
“其实我学过一点儿,很小的时候。”我解释道。
那时伊洛坦和特茵渡的关系还很紧张,父亲常年见不到人影,我的年纪是不够去公立学校的,伊洛坦公校的入学标准是十二岁。母亲请了家庭教师,那是我相当快乐的一段时间。
有一天,父亲终于从监察局回家了,母亲显得很紧张,她一直跟在父亲身旁。
父亲穿着笔挺的制服,裤脚塞进军靴中,他总是冷笑,嘴角一侧的法令纹要比另外一边深。书房的门开着,只要父亲在家,我在房间里就绝不许关门,我听到父亲的皮鞋在木地板上敲出哒哒的声响,他们一步步走近,在我面前停下。
“孩子,你在做什么?”他严肃的语气像在询问一个下属。
我说:“素描。”
母亲叹了口气。她总是叹气。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母亲搭话了:“是可以陶冶情操的,特茵渡的学校里也设置了美术课。”
父亲不看她一眼,只牢牢用视线钳着我:“老师教你的?”
我被吓住了,笔尖断了,我点了点头。
“老师!又是摩根!我早就说过,不应该请一个特茵渡人教课的,那个民族天生不务实际!瞧瞧,瞧瞧……他收着每小时二十磅的报酬,却教会了你什么?画画?”
父亲嘟嘟囔囔地绕过我身边,捡起放在静物台上的苹果。
“苹果唯一的作用是充当食物,现在我要把它吃掉,你最好早点完成功课,难道你想让我用戒尺打你?”
我沉默不语地收起工具,翻开书本。
“别拉着一张脸,学习的时候开心一点。”父亲撂下这句话,得意地走了。
母亲又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妈妈很难。”
我不懂妈妈为何总用难形容自己,在我的故乡,难和易跟本不是用来描述人的词汇。
我一直不懂。
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也学会了叹气。
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莱斯利以为是我丧气了,虚抚了抚我的肩膀:“其实还不错的。”
他略一沉吟,接过纸笔,亲自示范起来。
我忽而想到一件事:“莱,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学生?”
他是我的第一位病人。如果我恰好是他的第一名学生,那么我会隐约从中找到某种模糊又浪漫的对应关系,多少有些意思。
“不是。”
然而结果不尽人意:“如果你硬要把自己算作我的学生,也依然不是。我在最落魄的时期教过一个孩子,为了换钱买点面包吃。是一个邻国的小姑娘,她没什么天赋,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断定那不会是个好画家,但她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莱斯利一边回忆一边说。
“后来我回了国,我的画在画廊展出,被一群钱包鼓鼓、脑袋空空的富人看中,境遇一夜间天差地别,再也不缺面包了,但是我缺那样一个小姑娘。”
我不禁意外:“你会缺学生?”
“差不多吧。后来有不少年轻人找到我,想要拜师学习。可他们大多傲气得很,与其说是寻求指点,倒不如说在寻找伯乐……事实上我总认为,连我也不过是运气的宠儿罢了,有人赏识就价值连城,无人问津就一文不值。”
“但您的画的确很好。”我发自内心地说。
“是吗?好在哪儿呢?”他像是随口一问。
我说:“大概是透过图像之外所看见的情感。就比如《海岸的少女》,画面的色彩和背景颜色的选择给我一种亲切的感觉,光影的描绘更是让画上的人跃然纸上。”
莱斯利睨了我一眼,好像对夸赞颇为不屑。
我拆穿他:“你刚刚笑了。”
我差不多是被莱斯利赶出来的,他“嘭”地关上了房门,还上了锁。
真是捉摸不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