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楼只有两个房间,右手边是数十平方米的手术室,维罗妮卡被推进那里。左侧是安装着密码锁的厚重铁门,我走到那扇门前。
这么牢不可破的门居然也需要看管,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偏偏院方就是这样决定的。
在这种空无一人的楼层值班,可想而知是件非常枯燥的工作,因此那个负责看守密码门的男人脸上总挂着恹恹的表情。
守门人拦住我:“死者编号。”
我报上一串数字。守门人听罢连连咋舌,感慨道:“才撑了五个月啊,真是痛快。”
我没有反驳,我知道她本来可以更痛快,是五个月的看护和“人道主义关怀”强行让她变得“不痛快”。
铁门的气阀开启,发出嗤的一声,守门人往旁边侧身让开。
房内的温度很低,没开冷气,但是四周的玻璃仓内都灌满了用于特殊储存物的低温化学制剂,以确保医疗器械的绝对新鲜。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
我按照编号找到正确的玻璃仓,扳下开关,储存液从底部的排水口漏下去后,我将维罗妮卡的新身体搬到一同推进来的空车床上。
是的,维罗妮卡的新身体。
在近百个圆柱形的玻璃容器中,存放着所有目前入院的骨生花患者,确切地说,是他们的复制品。
我之前撒了谎,在写给母亲的信里,在和莱斯利谈话时——骨生花,自始至终就没有人真正“痊愈”,这是不治之症。
每当一个病人入院,医生就提取他的血液和基因样本,在封闭的生物舱内创造一个空有其表的外壳,随时准备接替正主的身份。
由于技术不完善,所有的克隆体都多少有些残缺,然而也并不是全然无法挽回,如果遇到太严重的残缺,我们就将原先身体的部件移植过去。
仅此而已,我们所做的仅此而已。根本没有治病救人,只是将一个器官从死去的尸体挪到一副充满生命力的躯体之中。
就像现在这样。
新生儿缺少一颗肾脏。原先身体的左肾被移植到了她的身上,于是有了一个健康、完美的人。至于过去那堆残破不堪的烂肉,属于它的宿命是扔进专用的垃圾井。
我敢打赌,医院里不少人都在通过特殊渠道处理掉这些注定要浪费的完好器官,不过这种违法的勾当我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
手术顺利结束。
“再见了,小维。”
我轻声说道,目送另外两名医生将陈放着尸体的车床拖走了。
我将新的维罗妮卡带回203病房,护士为她穿上整洁的衣服,现在她和小维看上去一模一样,甚至更有活力,更加纯净。
手术之后的几个小时内她就会苏醒,脑海里空空如也,克隆体虽然能复制一个人,但仍然无法原原本本承载主体的记忆。我们用药物副作用的说辞将这种现象搪塞过去,然后装模作样地让她留院观察几天,最后出院,家属前来迎接,皆大欢喜。
除了真正的维罗妮卡早已消失不见。
过了几天,新的维罗妮卡准备出院了,她看起来那么地开心,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幸福表情。
她的伪善家父亲来接她出院,从几十英里之外的地方开车,专程来到这里。临走之前还特意和在场的每一位医生握手。
最后,在我面前停下,赠送了我一束蝴蝶兰。他的脸上堆满了宽厚的笑容,这幅外表竟然伪装得那样完好,找不到一点儿恶心——他看起来十分诚恳地说道:“艾可医生,您真是医术高超,我替我的女儿感谢您。”
这话他还是不要说出口吧,简直像在讽刺人。我应付地笑了下,实在不忍再多看一眼身后其乐融融的画面。
新的维罗妮卡应该能够和家人相处得很好,忘掉了一切也就忘掉了仇恨,她仍旧是政坛议员的妻子,富商家庭的长女,拥有光鲜亮丽的生活。
一无所知的人会更快乐。
在外界眼里,骨生花患者住院了一段时间,出院时就和普通人无异了,这对于在乎他们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欣慰。
至于医院内部,院长秉持着人道主义精神,规定必须在患者死亡之后,才可以进行器官移植,这也是对患者最大的照顾。
似乎一切都没什么问题,在不可逆的宿命面前,我们已竭尽全力让结局更好一些,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这是至今困扰我的最大的痛苦,永远不可摆脱的、怎么也无法泯灭的人性。
每当有病人“痊愈”,我都憎恨我不肯死掉的良心,同时又憎恨自相矛盾的自己。或许我也该反思一下自己的策略,不能跟病人太熟悉,就像没有人会和小白鼠做朋友,同情心泛滥的人学不好医。
我假装一切尚好,将写给母亲的信点缀得欣欣向荣,做最后的收尾。然后收集起近期的病患数据,试图从中找到些什么新的发现。
再忍忍,艾可,我想,就算愚昧的群众人们被蒙蔽着,就算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麻木不仁,就算当下的所有病人终将只能死亡,你也会有办法的——找出真正的治疗,真正能让骨生花痊愈的方法。
从前我非常向往特茵渡,这座集科技、自由于一体的城邦,并且,这里有最先进的科技——和我在写给母亲的信里提到的那样,治愈骨生花是特茵渡人研发的,这是世纪最伟大的壮举。
然而壮举是当局者的谎言。
我常常认为自己不太适合这份工作,我不擅长说假话。
当我通过层层选拔,终于触及到真相时,我也早已不自知地成为了谎言的缔造者,所以我只能和这座医院的人们一起撒谎。唯有这样,局面还可以勉勉强强维持下去,就像摇摇欲坠的积木塔中的一块。
我们共同撑着积木的基座,让它累积成一座宏伟的高塔。底下的人快被压垮了,但只有硬撑着让积木看似坚固地屹立着,越摞越高了。
每个出力的人,都在祈求千万不要有哪个不识好歹的正义之士将唯一一块承重的积木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