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糊味儿的雾气愈发浓重,两侧树木隐没其中,沈漾的面容逐渐模糊,他站姿挺拔,宛如一尊雕塑。
前排两人不由向后靠紧椅背,肖述前倾身体专注观察,下令道:“不像真的,往前开。”
何准咽部痉挛,声音有点变调,“老大,万一是实心儿的怎么办?”
停职中的队长稳如老狗,“让你靠近点,没让你压过去。”
轻点油门,车子缓慢起步后,何准用力过猛,差点把档杆拔下来,耳畔同时传来楚昼倒抽冷气的声音,他想大概不是自己眼花。
车在前进,但双方距离却没有拉近,沈漾正以完全同步的速度平移。无论何准急刹还是加速,他始终保持在车前七八米的位置。
诡异的惊悚感与夜幕一同笼罩而下。
【Keeper of Arcane Lore. Keeper of Arcane Lore. Keeper of Arcane Lore. Keeper of Arcane Lore. ……】
七次之后,没有回应。
宣辞的手探入背包,呼吸调整得轻而缓,飞快将脑中应激产生的一大堆废料码放整齐。
人在夜间独自撞鬼,通常是被自己的五感所骗。
但,其一,虚假影像很难同时欺瞒四双眼睛,其二,致幻化学品作用于人脑后所见的影像因人而异,四人看到相同景象的可能性不高,其三,游戏开发者对超物质、超自然的理解,或许与深信唯物主义的玩家不同,毕竟许夏的灵体可以端起水杯。
综上,眼前这个沈漾是实心儿的。
7.16连环谋杀案再度升级为7.16连环诈尸事件,宣辞想,若非原主在游戏里菜到人鬼共愤,也不至于逼得队友死后陆续顺着网线爬过来相见。
即使他们被困这山里,既没线,也没网。
楚昼轻声问:“他是不是在说话?”
“这样听不清的。”空调切内循环后鼻端仍残留着灼烧皮毛的气味,何准手心冒汗,不敢开窗,“难道是山鬼,想骗我们下车?”
“我记得往前有大弯,把他逼过去。”急转弯处易露破绽,肖述目不转睛盯住前方,空出的手去捏身边人。
猝然被掐住人中,宣辞惊得差点咬了舌头,就听他淡淡解释:“没听见喘气,以为你晕了。”
宣辞:“劳。您。费。心。了。”
脚边有异动,原来是刺团醒了,正攀住主人的裤管,边向上爬边打着滑往下溜,“啾啾。”
宣辞捉起它放在膝头,突然想到什么,“何警官,到入山口的时候还剩多少油?”
何准正高度紧张,反应很快,“三格。”
进山两个小时的上坡路基本匀速,而现在粗略估算,却只有不足一小时路程的油耗。
楚昼揉揉眼睛,放弃读唇语,半猜半蒙道:“他可能是想提醒我们在原地打滑?”
肖述说:“打滑这么长时间很耗油的,就算发动机没烧,轮胎也该磨穿了。”
“不然倒车试试。”
“向后倒一点。”
后排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眼后,尴尬移开目光。
经历过极度紧张,何准陷入麻木,听到肖述指挥,毫不迟疑地机械执行。
刹停,换挡,引擎尖锐鸣响中,不可思议的情况出现了,挂着倒挡的车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距离瞬间拉近,碰撞发生前,沈漾终于动了。
后退不及,他撑住车前盖向侧边翻滚,凌空一跃非常利落,何准低呼着“停下”,失控的车头扭转向他咬去,碰撞的闷响入耳,沈漾仰面摔进浓雾里。
车尾重重砸上山壁。
而沈漾消失的方向,是百米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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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准怔怔地立着,不时念叨一句“我撞了个鬼”,目光空洞,像丢了魂。
方向失控时他手腕扭伤,此时淤血一层层显出来,肿胀发紫,楚昼冷着脸帮他缠绷带。
GPS和移动设备没有信号,肖述在便利店借座机报警,没提肇事,只说有人坠崖,需要尽快安排搜救。
沈漾消失后,可视度依然很低,但他们却轻易摆脱循环,找到了这个陈旧的休息站。
看店的只有一位大爷,在躺椅里打扇子纳凉,收音机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肖述挂了电话,原本半闭着眼的大爷突然朗声问:“小子,你看见有人掉下去了?”
肖述不想节外生枝,冷淡应了声“嗯”。
大爷坐正了又问,“你怎么知道是个人?”
“看到的。”
“那可未必,这山里的山猴子,比人更像人……”
揣着刺猬在超市货架穿行,宣辞挑选了卡耐基的口粮,听到大爷兴致勃勃讲起鬼狒狒,一转头对上排乌黑的眼睛。
平复了心跳,他伸手取下一个玩偶,做工粗糙的毛线山魈上还有积灰,显然不大受欢迎。
果然,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拿了两个脏脏丑丑的山魈一起去结账,宣辞接过话茬问,“这大小也算个有特色的纪念品,怎么卖得不好?”
“不是买的人少,是人少了,现在游客呼啦啦都往前山去,后山售票点都快关门了。”大爷又转向肖述,“就是你这种说话不负责任的小年轻闹的,来了几波毛头小子,夜里不睡觉乱逛,瞎说见了鬼,还吓疯两个,这话一传开,谁还敢来!”
宣辞不懂,“您也说这里有山鬼……”
“我说的鬼狒狒,那是活生生的,他们说的,那是阴间的鬼!”
问及那两位吓疯的游客,大爷不肯说,再问就是满口不信谣不传谣,拉锯间,两辆房车驶入休息站。
司机去加油,车上下来十几个男男女女,大约行程不顺利,交谈中不时爆出几句粗口,大意是经费不足、选景拉胯、素人嘉宾还拽得不行。
“许夏。”
“许夏。”
他重复了一遍,楚昼才听清,问:“怎么?”
何准说:“我听到他们在说许夏。”
细腰白腿女演员正打理糊成一团的妆容,抱怨雾气中令人作呕的怪味儿,旁边学生打扮的女孩大概是助理,两手举着水杯风扇防蚊贴,汗湿的T恤被夜风吹贴在背上,略显狼狈。
虎背熊腰坐如宝塔的中年男人摆弄着一个微单,边上高举手机找信号的斯文青年露出焦急神情。
“便利店有电话可以用。”
青年道了声谢向里走,楚昼顺势和坐着的男人攀谈起来,对方是摄影师,剧组来这里加拍一些山景镜头。问及许夏,却说不认识。
学生气的女助理闻言问楚昼,“你说夏夏姐?”
看样子她们关系还不错,楚昼含混答,“看过她几期采访,很精彩,你们认识?”
小助理语气惋惜,“昨天约好要一起来的,今天突然联系不到了。”
“昨天什么时候?”
“什么?”
“你和许夏什么时候约好一起出发的。”
这个问题有点冒犯,看楚昼面善,小姑娘心大也没计较,“下午,呃,大概中午,午饭的时候。”
昨天,周日早九点,许夏的尸体被发现。十点四十七分到十一点零八分,她在接受心理咨询。中午,她联系艺人助理约行程。
“你们……”
“小余,去拿下我的化妆包。”
正要问细节,小助理被支开了,女演员戒备地瞪眼看他,楚昼苦笑,掏出了警官证。
虽然唤回了助理,女人依然警惕,护犊的样子有点萌。小余并未察觉暗流,“没见到吖,我们早几天就到云城了,夏夏姐是今天从北潭过来,电话说定了落地后去接她的。”
“可以帮我看下具体通话时间吗?”
“十一点二十二分。”
“通话时,她有没有异常?”
“啊?什么算异常?”小助理后知后觉问,“夏夏姐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楚昼顿了下,说:“没什么。”
又有人进来买东西,宣辞在门边喂刺猬,听大爷不急不缓讲着建国前的精怪故事,末了又听他推销山魈玩偶,说:“带着这娃娃赶夜路,走不丢。”
一个衣着花哨的年轻男人买了许多说要送人,他拨弄着玩偶用黑色纽扣做成的眼睛,问:“大爷,你说这山鬼和那米家老宅里的鬼,哪个更厉害?”
“鬼都在人心里,你觉得哪个厉害,自然就是哪个厉害。”
“你去过那间凶宅没?”
“那是正经民宿,你净瞎说,别人还住不住了。”
“住啊,我耽误工夫来录这个破节目,就是为了看看那屋里的鬼婴有多凶。”
大爷不赞成地瞅他的耳钉唇钉,“大老远来看了不起啊,你也没问鬼愿不愿意见你啊,唷,这一堆窟窿眼儿戳的,看得我眼睛都疼。”
宣辞:见鬼这事还讲究个两厢情愿不成?
加油设备后的休憩长凳上,楚昼与何准并肩而坐,头晕耳鸣,心跳加速,只一会功夫就见他脸色比何准还难看,肖述问:“怎么了?”
楚昼将自己的警用通讯器递过去,屏幕上是一条已阅短信,发自江法医。
“美术学院动画系大三学生沈岚,今天上午猝死在教学楼画室,现场有十几个目击者,完全排除他杀可能。最初以为是急性心脏病,医生发现异常后才报的警。
她的血液被完全抽干了,没有外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