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日凌晨一点,津平分局技侦中心仍在对比视频监控中的影像,外勤传回的人际关系排查结果被打印出来,码放成半人高的一座纸塔。
短短两天时间,辖区内连续发生三例诡秘的非正常死亡,整个办案组超过24小时未合眼。
指导员黄松是杆老烟枪,每到这种时候都抽得很凶,满屋青烟缭绕差点触发火灾警报,一个小警察给他添茶时顺手掐了烟屁股,“师父,最后一截毒性大。”
办公室众人都顶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既是熬的,也是熏的。
再去摸烟盒,空了,黄松重重揉一把鼻梁,劝道:“小浅,等毒物化验结果出来还要忙的,去休息会成不,你在这转得我眼花。”
手中腿骨模型一端支着桌面一端撑着下巴,明明困得睫毛粘住下眼睑,江浅还是嘴硬道:“我睡不着。”
侦查员赵亮正滴眼药水,随口跟她贫,“浅姐,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沈鸿总不会大半夜来签字。”
一说到这人,江浅立刻精神了,“什么遗传病,什么留全尸,他根本就是不想查。沈漾幼儿园的体检报告老娘都翻过,健康得很。”
沈鸿的律师提交材料,证明家族中先后有三名成员发生心源性猝死,坚称沈漾也是死于遗传心脏病。
黄松摸到根铅笔叼上,边翻案卷边说,“王队不是说沈鸿已经松口了,等他回来吧。”
江浅手里的骨头戳着桌面砰砰响,“他是生意谈到乌斯怀亚去了吗,两天还不够飞回来,要我说,这老王八就是在拖延时间,老王是昏了头了才信他的鬼话。”
黄松:“咳咳。”
非礼勿听,自动过滤。
虽然见惯了警花抱着骷髅头沉思的画面,大半夜的赵亮还是有点怵,不自觉拉开点距离,说:“沈鸿一个月前刚死了老婆,这个月又没了儿子,还是家里独苗。你说他反应异常会不会是悲伤过度?”
江浅不赞同,“是独苗才更可疑,独子死的不清不楚,沈鸿却一门心思只想着留全尸,他儿子是能炼成舍利子还是怎么的?”
赵亮突然一本正经:“应该给沈家父子做个DNA鉴定,要不是亲生的,就能说得通了。”
江浅:“诶?”
赵亮:“冤大种戴绿帽替人养儿二十载,真相败露后杀妻灭子。”
江浅愣了下才接上他的脑洞,“冤大种?亮子你语文水平突飞猛进啊。”
黄松出声打断:“说话一点责任不负,沈漾的生母去世好些年了,上个月过世的是沈鸿第二任妻子。”
江浅吐了吐舌头,“怪我喽,谁叫他恶意阻挠办案。”
怀疑是刑事案件,理论上法医有权决定是否解剖,而事实上,因肖述停职而代理的王队,轻易就妥协了。
“另两个死者的情况怎么样?”
“没有头绪。体表无损伤,动脉血管无创口,但其他特征很接近大动脉离断后的急性大失血。三个人里只有沈漾生前有伤,存在肋骨骨折脏器受损,如果开胸,我可能有机会判断失血方式和过……”江浅突然指向屏幕,“倒回去点。”
面前猛不丁多出一截白骨,视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问:“浅姐,怎么了?”
“这里,放大,再大点,我刚感觉有一团白色不见了。”
监控录像的时间戳显示是七月十六日上午十一点十一分。
穿白色针织连衣裙的窈窕女子,背小腰包,拿黑色鸭舌帽,正走在小区林荫道上。
然后,一眨眼的功夫凭空消失在了画面中,而周遭的人对此好似全无察觉。
经过人像同一性和动态特征比对,是许夏。
画面拉成一帧一帧,发现她并不是瞬间消失,而是逐渐变淡至透明的。
视侦若有所思,“难怪,小区所有出入口监控都没拍到她。”
黄松:“前面的推断,全错了……”
江浅:“好飒。”
赵亮:“是,是只有我觉得恐怖吗?”
江浅的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拿起一看,“楚昼说一切顺利,明天返回。他让我把沈岚的照片和资料发过去。”
“另外,如果有人提出在死亡时间之后见过死者,可能不是幻觉,要重视。”
新调任的年轻视侦第N次回放许夏消失的半秒钟,“难道不用移送灵异事件调查科吗?”
从抽屉底摸出半包烟,重新点上一根,黄松低声道:“年初那件事,调查科损失了超过一半的外勤,现在,只要不是已经引发群体恐慌的案件,都不接受移送。”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某位不可言说的存在,正蠢蠢欲动,等待被唤醒。
三伏天里冷飕飕,赵亮从椅背上捞起外套穿好,视线不受控地移向江浅,她很平静。
拍了壁挂白板上的人物关系图发给楚昼,江浅问正理资料的同事:“前女友沈岚,妹妹刘玥,这两人的关系是不是弄反了?”
“刘玥是沈鸿再婚妻子带来的女儿,沈太太此前没有婚史,她随母姓,生父不详。”
“喔,那前字上这个圈是什么意思?”
“记录里沈漾室友说他们已经分手,有个外校的在追他,但沈岚的朋友说,直到意外发生前两人感情始终很好。”
“听起来男生很渣欸。”
“不太像那种渣男,走访时有学生还哭了,说沈漾善良大方,讲义气。沈岚曾经被刘玥霸凌,沈漾算英雄救美吧,就这样在一起了。”
“兄妹关系怎么样?”
“我们两回都没见到人,辅导员说她常翘课,夜不归宿。有次查寝找不到人,为了去夜店带她回来,辅导员还被小混混打了满脸血,派出所那边有接警记录。完全不是一类人,兄妹关系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凝视证件照里气质阴郁的漂亮女孩,江浅叹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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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的夜空,相同的时间,星子很亮。
距离分局很近的小区商业街,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刘玥坐在收银台后,苍白的细长手指翻着书,在泡水发皱的笔记本上认真写写算算。
她喜欢夜班,完善的安防警戒系统足以提供安全感,还有一个半米宽的折叠床可供短休,远胜过宿舍湿湿黏黏的床单。
夜间顾客少,有时一整晚只卖出去三两盒安全套和几听啤酒,工资却比白班高出百分之十五。
没有凉意的夜风撩动屋檐下的风铃,刘玥看向门口。
拖着大塑料袋的老人,袋里只有寥寥几个空瓶,身上衣服旧得看不出样式和颜色,勉强算得上不太脏。
桌下的购物筐里有两个小面包和一瓶米粥,面包是今天刚过期的处理品,米粥是学校食堂免费供应的,她尽可能接到了最稠的部分。
起身把食物拿到门口,老人接过时照例点头弯腰说着什么,他说的语言很奇怪,可能是种较难懂的方言,也可能只是精神不清醒,总之她和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并没办法有效交流。
第一次夜班就遇暴雨,刘玥在检查关窗时看到了他,大概是想避雨,以一个很僵硬的姿势,面朝里站在屋檐下。她吓得差点去货架上找刀,不敢开门让人进来。
第二次见到,是他被两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抢了钱,追在后面呜呜地叫,那两个男孩笑着跑回来又抢过他的袋子,瓶瓶罐罐甩得到处都是,刘玥大叫着抓贼,拔腿追了上去。
再后来,理货时她会把临期食物偷偷藏在靠内侧不起眼的位置,等到可以按过期品处理的时候,拿来给他充饥。
老人吃完后,将一个空的广口饮料瓶和一只粉色塑料发卡放在门口台阶上,默默离开。
发卡上面有条很细的短划痕,但非常干净,放置它的地方铺着一张面巾纸。
他努力生活下去的态度,曾使想要放弃的自己感到惭愧,生命临近终结前的巨大痛苦,或许正是为了激发人求生的本能。
活着有什么好,做人有什么意思,总要活下去,还要努力活的像个人,才有机会知道答案,不是么?
刘玥收起空瓶和发卡,对自己说了声加油。
今天的模拟自测结果依然保持在高分,只要下个月末的会计师考试顺利通过,自己错乱的人生将重新接回正轨,摆脱现在该死的一切。
四分五裂的手机屏亮起,裂痕更加扎眼。
凌晨三点钟打来的陌生号码,多半是骚扰,她顺手挂断拉黑,片刻后另一个陌生号码呼入,再次挂断拉黑。
很快,第三个陌生号码锲而不舍拨过来。正犹豫要不要接,窗外传来野猫哀叫,手一滑给挂了。
最初被网暴的那段时间,手机里仿佛储存着剧毒黏液怪,一碰就会喷溅而出将她吞噬。
现在,她已不会为此浑身发抖,安静等待片刻,竟没有收到肮脏的辱骂短信。
刘玥接起了第四通电话,对方的声音很空洞。
“小朋友,恭喜你捡到了我的果冻。”
“你是谁?”
“四块果冻三天就用完了,真浪费。”
“你想怎么样?”
“但我喜欢你的效率,送你一份更大的,想要吗?”
刘玥呼吸急促,立刻作出回答:“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