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如来跑上前,照着剑柄敲了两下,没有反应,惊奇地道:“师尊,她真的进去了!墨狂也有芥子纳须弥的功夫吗?”
默苍离没有理他,转向神蛊温皇道:“是魂体?”
“是。”温皇敛目坦言道,“她早年曾受重伤,灵肉分离,躯体也有所损伤,我虽竭力为她周全,但魂魄与□□的契合谈何容易,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默苍离听着,并不去关心她是受何重伤,唤了一声:“剑无极。”
蓝衣的剑灵应声出现,手上还拽了一只玉白的手腕——那蝴蝶被他拉了出来,不过再也不是方才曙凤蝶的形态,取而代之的是个紫衣的少女,这少女有双柳叶斜飞的眉眼,本应该是一个英姿俊秀的美人,此时那双眉眼望着眼前拉住她的人,欲泣不泣,很是哀怜。
剑无极将那少女拽了出来就放开了她,退几步回头数落道:“动不动就擅闯民宅,讲点礼貌啊小姑娘。”
少女欲落不落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她埋首掩面,泣不成声:“我寻了你三万年……三万年啊,剑无极……”
剑无极挠着头,完全状况外。
俏如来本来在一旁,瞧着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不动声色地挪到默苍离身侧,低声说:“师尊,这是什么情况,我们怎么办啊?”
默苍离本也回头望着那边发展,此时闻言转了回来,抬眼看向对面的神蛊温皇,神蛊温皇同望着那边情境,似乎注意到默苍离的视线,倏然收回了目光,向尊上轻轻一笑。他一笑之下,方才一闪而逝的冰冷眼神却并没有敛尽。
但他开口之时,已然恢复了一派温良款款,问道:“这是墨狂的剑灵?”
默苍离将他方才的眼色变化收在眼底,却不说破,答道:“不是,三万年前墨狂遗失,日前方才寻回,我也是不久才发现其中多出的剑灵。”
神蛊温皇坐直了身子,羽扇仍轻轻摇着,微笑道:“既然是来路不明的孤魂野鬼,不如让我代劳,替尊上除秽拔禊,清理干净,也算还了今日叨扰尊上的罪过。”
“不必。”默苍离淡然道,“他并无犯错,何必枉杀。”
温皇说道:“玷污了圣器,岂非已是天大的罪过?”
默苍离道:“为了守护二字,才有圣器之名,若只是为了一个虚名而无端造杀,那它也不配这个名号,真正玷污它的,”他迎上温皇的双眼,透彻的瞳子里一片冷漠,“是足下此刻的杀意。”
俏如来立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一时噤如寒蝉。
片刻后,温皇状若无辜地苦笑道:“这么明显吗?我也是尽力克制的了。”他忽然敛了笑意,放低了声音,虽则放低,却并不浑浊,仍然清晰地随风飘进默苍离的耳朵里。
他轻声叹道:“多年不见,尊上还是如从前一样,杀伐凛然,令人喜爱。”
默苍离道:“你我素未蒙面,怎么知道我从前的模样。”
“素未蒙面……”神蛊温皇侧了侧脸,说道,“尊上曾断我一臂,怎能说素未蒙面?”
默苍离闻言,手中茶杯稍顿,抬头看他。
神蛊温皇神情不变,迎着他双眼,亦无动作。
默苍离问:“我?”
温皇点点头,“是啊,你。”
后方,少女仍在泣涕涟涟,剑无极虽然搞不清状况,却又不能见她哭个不停,手忙脚乱地不住安慰,说出的话却不是补刀就是撒盐。
俏如来在近前,兽类的敏感神经察觉到风中微弱的异样,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他第二步堪堪顿地之际,墨狂骤然铮鸣,拔地而起。
本该柔软的羽扇挡在胸前,与墨狂锋利的剑刃相击,爆发的剧烈气流卷翻了石桌,四方水泽哗然,涌起波澜,草下林间,飞虫走兽、灵宠游鱼纷纷退避。
这一剑如海潮扑面,压迫气息,温皇猝不及防,急退三丈,接的有些狼狈,虽然挡下了绝大部分的剑势,仍免不了飞了几片衣帛、几缕发丝。
一剑之后,默苍离收了手,将墨狂重新插入地面,走回水边,轻如草木地将石桌扶起,吩咐俏如来重新沏茶,才回头向温皇道:“抱歉。”
温皇:“……”
小狐狸愣在了当场,听到师尊的话才仿佛骤然回神,“啊,啊?泡茶……”
逃难似的跑回洞府。
默苍离说道:“这次算我欠先生一个人情,日后如有需要,尽管前来,默苍离必不推辞——这个女孩,”他看了少女一眼,“先生便请将她带走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皇虽然受了无端攻击,秉着审时度势的眼色与虚怀若谷的胸怀,却也不欲再纠缠,但嘴里仍不落下风地说道:“哎呀,尊上如此,令在下进退失据,本只是为寻女而来,岂知怎得了尊上这样一个天大的许诺——只是神蛊温皇时而不知深浅,来日若是要求过甚,恐尊上后悔今日一诺。”
默苍离道:“放心,我不食言。”
神蛊温皇指掌稍动,不远处的少女再次变回紫色凤蝶,回到他的掌心,飞不出去。
也不再上前,温皇站在原地,凝视着默苍离的身影足有半晌,蓦地微笑着道:“那么尊上,后会有期。”
告辞后,他便带着蝴蝶离开薮泽。
依然不过盏茶的功夫,就穿越了漫无边际的杏花林,杏花林复又移动变换,那条落花小径也在依稀的改变中,寻找不见。
神蛊温皇离开后,水中忽然窜出一串绿叶和藤蔓,凝成一具人形。
杏花君大叫:“你干嘛突然攻击他啊,吓我一跳!”
俏如来重新沏了茶回来,恭顺地给师尊倒上一杯,默苍离接过,垂眸饮下一口,听到杏花的话,淡淡说道:“他说他曾被我斩断一臂。”
杏花道:“是你断他一臂,又不是他断你一臂,打击报复也不是这样的。”
默苍离看向他道:“可我对此毫无印象。”又收回目光,望着杯盏中剔透的琉璃般光泽的茶水,“我曾与任飘渺有过一战,我同样毫无印象。”
“所以……”杏花君推敲着他的意思,“你怀疑他是任飘渺?”
默苍离道:“但是,方才一剑试探,他举手之间,全无剑意。”
他话音刚落,杏花君显然没听,猝然打断:“先别说他了,你回头——”
默苍离不明所以,听之回头,刚一回头,就被一个暖热柔软的东西撞在胸前,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接下,果然是小青鸾。
手指轻抚着它,默苍离浅浅笑道:“怎么这样莽撞,撞疼了没有?”一边说着,稍感意外,青鸾瑟缩在他的怀里,竟然微微发着抖。
默苍离蹙眉,回头道:“怎么了?”
杏花君没好脾气,“你还问我怎么了,我哪儿知道怎么了,刚才它在里头就像疯了一样,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拉住它!这小东西,看着小小一只,力气贼大!”
这情境有些熟悉,默苍离想起那晚剑灵初现时,青鸾同样是极其愤怒警备的反应。
说到剑灵,他转头去看。
事情来得突然,剑无极显然也有些手足无措,但见默苍离望过来,嘴硬道:“看我干嘛,难道是我招来的麻烦?”
小狐狸全程观摩,听他不肯承认,有点生气,“不就是你招来的么?那蝴蝶姐姐明明就是冲你来的!”
剑无极说:“我根本就不认识她,说不定是她自己认错人!”
小狐狸更生气了,“她都叫你名字了——”
“行了,别吵。”
默苍离开口,两只一齐噤声。他轻声安抚了青鸾几句,直到它的颤抖逐渐平息,便将青鸾交给杏花照顾。
杏花不情不愿,“你确定给我么?我怕跟它八字不合,一不小心烤了它。”
老树精嘴硬心软,默苍离并不当真,转向俏如来说道:“我要去趟青丘,你要不要顺便回去看看?”
一听师尊要去青丘,小狐狸立刻将刚刚的愤懑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自告奋勇当车夫,不等默苍离答应,就蹿出去现出了狐身,毛色一水儿的雪白无瑕,唯有那双狐狸眼梢抹了两笔殷红,平添几分艳色。九条尾巴摩拳擦掌地上下舞动,摇着身子催促师尊快上去。
杏花君抱着青鸾,追了两步,“这么急就走?你歇一下啊!”
俏如来已经驮着师尊飞离了地面,一句话留在风里。
“等我回来。”
/
比起西荒遍地穷山恶水、龙潭虎穴,青丘可算得上是钟灵毓秀、沃野千里,但这并不代表青丘更比西荒民风淳朴,西荒更比青丘人心险恶。事实上,青丘山明水秀多刁民,是九天出了名的,或许饱暖思□□,大把大把的悠闲时光总要有事没事搞点事情才能打发。
因此青丘御主也是九天出了名的劳碌命。
但近年有所不同。
事情始于数百年前,御主众多红颜知己中的某位,夜来寂寞,携酒前来共邀一醉,御主大人素来是怜香惜玉善解人意的,自然不会煞其风情。然而比较坑的是,当夜那位红颜知己只顾一己抒情,抚琴歌舞,酒是一口没喝,全下了御主的肚子,而这酒偏偏又是千金难求的千年醉。红颜知己自是尽兴去了,搁下御主大人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一醉至今就是三百年,掐指一算,还得醉个七百年。
于是这数百年来,青丘上下一应事务,全由御主其妻萱夫人打理,活生生将一枚小家碧玉锤炼成了一代女皇,真是不容易,太不容易。
至于其下,三位殿下。
长殿下,俏如来,拜默苍离为师。
二殿下长年卧病,不现人前。
三殿下远在海外瀛洲,跟随一位剑宗修行。
能帮上忙的,真是一个没有,搞事情的,倒是一日不少。估计御主大人一觉醒来,就不认得自己的爱妻了。
饶是如此,默苍离每次见到夫人时,夫人仍是端庄温柔,一派娴静的。
她向尊上盈盈一拜,“不知尊上来到,有何事指教?”
默苍离道:“我为史艳文而来。”
夫人欠身说道:“家夫犹然昏睡,恐怕无能与尊上一见,还望见谅。”
默苍离道:“无妨,带我去见他。”
千年醉酒劲之强,史艳文醉后第二天就现出了狐身,作为一只活了几十万年的老狐狸,原身巨大,趴下时也像座小山丘般高大,受三百年风吹雨打日晒,身上不仅积满沙石泥土,还长草长树,已然自成生态,倒真成了一座小山丘。
四周断壁残垣,荒废已久,看得出曾经繁华精致的亭台楼榭,但史艳文醉在这里现出原身,没人搬得动他,索性是别人都搬走了。
小狐狸四足灵巧,几步就窜到了父亲头顶,嘴巴咬着父亲耷拉的耳朵使劲扯,“爹亲爹亲,你快醒醒!师尊来看你了!”
但醉酒的御主岂是他能叫醒的。
默苍离道:“下来。”
不甘不愿,俏如来还是放开了爹亲的耳朵,又爬下来,跑到师尊身边。默苍离手掌翻动,初时不觉有何动静,逐渐的,有一阵水声遥遥传来。
水声愈响,渐渐有洪水溃堤之势。
跟随而来的几位女官不由地东张西望,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直到洪水扑到跟前,那水势滔天,像是要将天也吞没,一行人顿时花容失色,脸上一点血色也不见,倒是唯有夫人始终面不改色。
这一波水,全部哗啦啦地浇到御主头上。
洪水淹了御主就四散开来,涌向默苍离一行时,自然地分离开去,像是被一把巨大的剑凭空劈开。
水自一里外观心湖调来,还不免地稍带了几条湖中的锦鲤。
史艳文被这迎头一泼,终于幽幽转醒,他一动,身上还没被洪水冲走的草木尘土簌簌往下掉,活像阵阵泥石流。
巨大的狐头动起来,仿佛还有些懵懵懂懂的,左右上下摇晃几下,然后仰头,打了个酒嗝。随后他低头,看见面前地上不停扑腾的锦鲤,顿了一顿,埋下头,就吞了。
看来似乎饿了。
/
尊上被请入殿所等候,身如彩云的宫娥来来去去,焚香、铺席、摆茶,布置妥当后又悉数退下,离开时如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偌大的殿所内空寂无声,微风从四方拂入,撩动得四下轻纱彩幔摇曳飘舞。
身侧是半开的格子窗,窗外伸入一枝低矮的刺桐,火红的花簇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默苍离凝视那飞翘的花序,仿佛凤凰的翅羽,思绪漫漫。
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三步之外,默苍离转头,看见御主大人梳洗已毕,正装整着地立在殿下向他微笑。
史艳文好着白衣,却有一头墨发倾垂曳地,与宽大的衣摆蜿蜒一处。明明是资历放在九天诸境都令人侧目的老神仙,却顶着一张俊美无暇的年轻面容,举止款款的,许多人初见他都难以想象他如何能长久地料理青丘这个多事之地。
默苍离说道:“情非得已,望御主不会怪我行事粗鄙。”
史艳文入座,向他苦笑道:“是我自己失意不察的过错,还要谢过尊上叫醒我,否则不知还要睡到何年何月去,只是苦了萱儿这般长久的操劳。”
素知尊上是不爱客套寒暄的,话到此处已经足够,史艳文便切入正题,问道:“不知此次尊上特意前来,是有何事,艳文若是能帮得上忙,那是再好不过。”
“也不是要你帮什么忙。”默苍离说道,“只是心中有些疑问不解,想要问你。”
史艳文略显诧异,说道:“连尊上都不知道的事,却来询问艳文?”
“嗯。”默苍离点头,“因为这件事不会有人比你青丘御主更了解。”
史艳文听他说得肃然,“不知是?”
默苍离看向他双眼,问道:“御主近来,可有取过心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