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杏花君正在做饭,俏如来在一边指挥他做饭,小青鸾被放在厨房外间的案几上,听到里间不断有声音传出来。
俏如来说:“再放点盐、再放点糖、少放辣、不吃木耳、多要肉……”
杏花君不胜其扰怒而回头,“你自己来!”
俏如来一撸袖子,“自己来就自己来。”
半盏茶后,杏花君大叫:“祖宗你快下来吧,你这是烧火还是烧厨房!”
青鸾蔫搭搭的萎在桌案上,直到洞府外一声巨响,它抖了一下扬起脑袋,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随即扑扑翅膀居然飞了起来。中途撞了一次门框,好歹飞了出去。
俏如来和杏花君也被这声音惊动,从窗户里探出头。
青鸾内伤沉重、外伤遍体,飞到一半开始滴滴哒哒往下淌血,几次摇摇欲坠。
默苍离坐在水边,感受到它接近的气息,意外地转头,竟然见到青鸾朝自己飞过来,忙起身,下一瞬已在青鸾跟前,将它半路截下,他伸出双手去抱它,青鸾几乎是脱力跌落在他的臂间。入手一片湿热,鲜血濡湿了翅膀和身下的羽毛。
默苍离蹙紧了眉头,回到水畔桌旁重新坐下,将青鸾放到腿上,轻缓地拆开已经染红的纱布,查看了伤口,他轻声叫了一声俏如来。
俏如来远在洞府内,却高声答应,飞快地跑到师尊跟前。
“去我屋里拿伤药来。”
他屋里本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尊上已长久未曾受过伤,并不需要此类物品。但今日让杏花给青鸾看了看,杏花说这伤势不轻,需要长久的将养,所以问杏花要了伤药,一并放回屋里,方便以后给它换药。
很快俏如来带着装了药的木盒子回来,打开来捧在手里。默苍离蹲在潭边,用手掬着水给青鸾的伤口仔细清洗,俏如来站在一边捧着盒子,瞧了瞧青鸾,又扭头去看仍跌坐在地的陌生青年,见青年脸色苍白,口中吐血,回头凑到师尊耳边悄悄说:“师尊,那个人也受伤了。”又问,“是个剑灵吧,他是谁呀?”
默苍离洗了血污,垂眸给青鸾上药包扎,闻言道:“我不知道,不如你问问他。”
俏如来把药盒朝默苍离手里一塞,默苍离一手抱着青鸾,另一只手猝不及防接了,就见他跑到剑灵面前,负起手,有模有样地问:“汝名为何?何以在此?”
剑灵抬起头来,他有一双幽蓝色的瞳子,在夜色下也光芒摄魄,清亮如星辰,湛澈如秋水,如果他真是一口剑,那一定是一口风采不可逼视的绝世利剑。他双唇嗫嚅,颤抖着说:“剑……无极……”
默苍离抱着青鸾站在俏如来身后,本想听俏如来继续问,怀里的青鸾发出一声凛厉的尖啸,突然奋力从他臂间挣脱,像一支离弦之箭向剑灵俯冲而去,与俏如来擦身而过时,小狐狸被它带起的厉风瞬间所伤,发丝割断,脸上飙血,脚下不稳,一歪就要栽进水里。
默苍离忙伸手拉住他。
那边青鸾已经和剑灵撞作一团,虽则两相伤重在身,青鸾却像是毫无痛感一样愤怒攻击,它来势汹汹,剑灵下意识全力招架,无奈他实敌不过青鸾,又牵动伤势,眼前发黑又不住呕血。
被青鸾波及的俏如来惊吓之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默苍离搂着他不住安慰,却心下诧异地望向不远处的愈加伤重几欲昏厥的剑灵。
方才与青鸾一击之下,剑灵爆发出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若非这股力量,绝不足以抵抗青鸾奋力一击的力量,但这并不是让默苍离惊诧的原因,而是在这股力量背后,他竟然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一丝绝不该还存在于世的气息。
上古虬龙。
上古龙脉,对如今的九天诸境而言,早已是引为传说的概念。早在洪荒天地初分、九天诸境形成,最后一脉烛龙湮灭,烛龙之下,螭龙、虬龙、应龙、蛟龙,所有龙脉皆陆陆续续随之消殒。那曾经睥睨于世的力量,随着龙脉的灭绝,业已成为九天众神遗忘的噩梦。
如今除了自那时起便成形在世的古神,已无人能够识得龙脉气息。尽管这一丝气息极其微弱,默苍离也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青鸾还要再攻击,被突然自水中窜出的绿藤一咕噜圈住,动弹不得,连挣扎的动作也做不出,倒是阻止了它不断自残。默苍离给俏如来抹了药,走到剑灵面前。
剑灵却像是极其怕他,抖着身子瑟缩一团。默苍离仿佛没看见他的害怕,在他一臂之外停下脚步,“你与虬龙有何关系?”
“虬龙,龙……”剑灵如听不懂似的重复他的话,望向他,清澈的眸子却是痴痴的,忽然他眸光山洞,那种巨大的恐惧倏然又回到他身上,抱着头连连后退,口中呢喃不断,“放过他,放过他……放过他们……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说着泪流满面,声音嘶哑。
看他情状疯癫,很难问出什么。转头去看青鸾,青鸾暴躁不安,却又被绿藤缠住不得动弹。
剑灵自墨狂所出,墨狂是青鸾带回,青鸾却又像是对剑灵极为抵触,那股虬龙气息让默苍离尤为在意,但偏生两人皆神志不清。
默苍离环顾四下,哭哭啼啼的俏如来,不断挣扎的青鸾,疯疯癫癫的剑灵,又开始觉得有点头疼。
“杏花,给他疗伤。”
把剑灵交给杏花,他来到青鸾面前,绿藤放开,青鸾落在他的手里,方才所换的药再次被鲜血濡湿,青鸾犹自直着脖子盯紧剑灵,默苍离曲着手指敲了敲它的小脑袋,“还看,你又让我白换了,乖乖养伤就这么难吗。”
下午时候,俏如来给青鸾扎了个窝,放在他自己的洞子里,但现在俏如来自身难保,默苍离安抚了他几句,也不敢把重伤的青鸾交给他,赶他去睡,才回到树屋。
坐到床上,将方才换过的伤药再换一次。
这时的青鸾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气势,蔫搭搭的趴在他腿上,耷拉着翅膀任他动作。默苍离见它无精打采的很是没有精神,便挠着他翅膀下的软肉逗着他说:“我看你怎么也不像是带来祥瑞的灵兽,反倒像个小祸精,从你出现,我就没有得闲过。”
青鸾仰头看它,他笑着又说:“总不是我以前得罪过你,你故意的吧。”
不知是心怀歉疚还是想宽慰他,青鸾探着脑袋,拿尖尖的喙嘴,轻轻地去碰他的手指。
“跟你说笑的,别当真。”默苍离摸了摸它的脑袋,“你认识刚才那个人?”青鸾并没有反应,仍在一下下地啄他的手指,默苍离知道它眼下神智不全,并不能很明白地听懂自己的话,这句话也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
但明知它可能听不懂,默苍离却莫名地喜欢跟它说话。
“我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青鸾停下了动作,琉璃似的瞳子仰着瞧着他,默苍离只当它不懂,“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他闭上眼睛,思索着合适的字眼。
忽然手背软软的发痒,略诧异地睁眼,见青鸾低着脑袋,翅尖移动着,在自己手背的皮肤上比划。
它居然写了个字,还是个笔画不少的“鸿”字。
这一下的惊诧不下于方才的虬龙气息。
当然不是因为一只鸟会写字——青鸾王脉,名中带“鸿”的只有一个。
那个英年早逝的太子殿下,青鸾王脉最后一个嫡系血脉。当年他的一死,宣告了自九天初生以来便横倨贯月槎的青鸾神族王脉嫡系彻底断绝。
如今高居于贯月槎的九天帝君,乃是王脉的旁系。
虽然谁都不说,但所有人都在等着青鸾族脉的君权覆灭。
有心者蠢蠢欲动,窥视时机取而代之。
若这只青鸾真的是那位已死的殿下,那这背后的联系就太不简单。
却也不能完全排除巧合的可能。
默苍离不动声色,却瞧着青鸾写完,仰着脑袋盯着自己,迎上它的如水目光,默苍离心里柔软一片,轻轻唤了一声:“鸿儿。”
/
第二日,又是被俏如来吵醒。
俏如来倒是没来吵他,但那响亮的哭声穿透云霄,默苍离又素来浅眠,生生被他隔着老远拽了起来。
他醒来时,青鸾还未醒。默苍离懒,没给青鸾另外铺鸟窝,就将它裹在被褥一角,与自己一床睡。手脚轻巧地穿衣起身,没有惊动仍然熟睡的青鸾,才带着初醒的倦气走出树屋,一边望向嘈杂来源的那角。
俏如来与昨晚的剑灵在洞府外的石桥前拉扯,见默苍离出来,登时滚着泪珠跑来告状,一边跑一边朝后指着那剑灵,“师尊!他,他把三三烤了——”
三三,一只鸿鹄属的白色凤凰,不过小小的两百岁年纪,前些年才刚学会飞。
的确……很嫩。
那剑灵,剑无极,手上捏着木杈,木杈上串着三三——如今已然沦为熟透的肉红色,滴淌着油,外焦里嫩。剑无极见惹得俏如来如此伤心,似乎也有些过意不去,追上来,把烤凤凰凑到他面前,“别哭了,我就是看它好吃而已,别哭啦,要不,我分你一半好不好……好啦,都给你!”
见他口齿伶俐、精神抖擞的模样,实在令人想象不出昨夜痴痴傻傻的疯癫。
诱人的肉香飘到鼻间,俏如来悲从中来,一头埋进师尊身上,哭得更大声,上气不接下气。
默苍离爱收集凤凰,却不怎么养,俏如来来了,不仅每日给凤凰们一只只清洗爪子梳理羽毛,喂食喂水,还给每只凤凰都取了名字,虽然,他取的名字默苍离从来不认。
剑无极挠挠头,无可奈何,也叹了一口气。
虽则只是灵宠,并未开智,没有灵识,但毕竟凤凰,九天皆是珍而贵之的灵兽,但即便是如此煮鹤焚琴也就罢了,还偏偏动他的凤凰,不说俏如来,连默苍离也噎了一下,有点气结。
剑灵被默苍离罩个气泡,不顾他鬼哭狼嚎丢进水底。
俏如来掉着眼泪,抽抽噎噎的把三三的尸身葬在杏花林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你安息吧”。青鸾坐在他头顶,从上向下注视着他的动作。
默苍离梳洗已毕,从旁望了望,叹一口气,揉揉额角,头疼。
他丢下这一堆心烦意乱,特意出门去了一趟魔门世家。
默苍离,本是一个极不愿出门的人,若不是遇上万不得已的场合——譬如前日百年一度的朝拜——他可以宅在薮泽万年不出门。
白云载着他,不一会儿便已到了魔门世家。
魔门世家,传说中源起魔族后裔,网罗天下藏书,通古绝今——至于是否真实可信,不予评说。但是此任魔门世家传人,燕驼龙,仅凭其身为魔族,却至今未被仇魔至深的八境群起而攻,已足以从另一方面佐证其无可撼动的资历。
默苍离走近魔门世家山门之时,正巧撞见一院子书籍典册满地乱爬,一本纸书闷头前冲,撞到他脚尖,啪的落到地上,这才露出书本下扛书的四个小纸人。另有无数竹简卷轴,摊开来,拖着长长的“身子”,被从书中召起的书灵拎着四处飞。
片刻,龙博士自己更扛着一摞数米之高的书堆稳而飞快地走出来。
见到默苍离,他忙不迭放下书,吩咐小纸人将书运到院子里还空闲的地方,自己避着满地的书和半空的长卷,举步维艰地来到默苍离跟前。
“尊上大驾,来的不巧,今儿正碰上好天气,晒晒书——有什么事?”
燕驼龙也知道这个尊上,懒得惊天动地,无事不登三宝殿,早就习以为常。
薮泽已经很乱,来到燕驼龙这里,居然让他撞见更乱的景象,默苍离把已经发晕的视线从满天满地上蹿下跳的杂物间拉回,燕驼龙问的直接,默苍离也不和他寒暄,“我来是想问你,关于虬龙,你可听说有何异动?”
燕驼龙被他问的一愣,“尊上这话问的莫名,龙脉早在上古就已经灭绝,哪有什么异动,尊上要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其实完全不用在意,关于龙脉重现的谣传一直就没有断绝过,都是些以讹传讹的空穴来风而已。”
默苍离摇了摇头,“并非传言,是我亲身感受。”
燕驼龙闻言,唔了一声,搔了搔头,“这也不稀奇,龙脉本身力量太过强大,即使自身命殒,遗骸经历千万劫,其上的龙息也不会完全消散,但就理论而言,是不可能复生的,尊上可是接触到了虬龙的遗骸?”
默苍离道:“是个剑灵。”
“剑灵……虬龙……”
燕驼龙呢喃着,捏着下巴转了几圈,他佝着身子,在默苍离跟前转了几圈,突然像是灵光乍现一样抬起头,“对了,对了!”
“对了什么?”
“虬龙和剑灵啊!”燕驼龙比划着,“十数万年前,的确有过一个剑灵,当时轰动九天诸境,引天下人侧目,剑中称绝,无人不臣——此剑灵之身,正是一口虬龙牙所打造的骨剑。”
默苍离道:“龙骨,可能吗?九天形成的天然环境根本不适合龙脉生存,就连遗骸也在一次次天地劫变中毁蚀殆尽,即便仍有留存,龙脉固然曾经力量强大,但在如今的环境下,龙骨不过是弱不禁风的东西,制成的剑,也是不堪一击的剑。”
燕驼龙摇头不认,说道:“尊上要相信特例,能够经历数劫而不死之物,本身已可见其极为坚韧的质地——世间最后一具龙骨,海境的虬龙遗骸,至今历尽天劫而不灭,除了鳞族的守护,一定也有其自身的原因。”
默苍离略思忖,暂且接受,“说回那口剑。”
燕驼龙点头,继续道:“虬龙龙骨铸剑,固然举世无双,但准确地说,当时惊动九天的并非是那口剑本身,而是它的主人。”
默苍离道:“物当其人。”
燕驼龙应道:“那是个仙族,手持飘渺剑,身披流云锦,名叫任飘渺。飘渺剑有灵,仙尊爱赏,亲自赐名,飘渺无极。”
说到这里,燕驼龙顿了顿,转了话锋,又说,“当时,此人剑绝于世,号称天下第一,但言行乖戾,虚实难辨,被斥为仙族异端,为仙族所不容,后来突然之间就销声匿迹了,至今生死不明。”
“那飘渺剑呢?”默苍离问。
“说这个,尊上说感受到它,委实不太可能。”燕驼龙盯着他,挠了挠头顶,“有人曾在无尽海打捞到了飘渺剑的残骸,剑灵随剑,剑身折断,剑灵随之消散,无所寄托之下,是无法单独存在的。”
这地方,让默苍离留心了一下。
无尽海,向上九重凌霄是羽国,向下波澜万里是海境,向东越过灯廊是魔世,向西接连陆地是青丘,是个四通八达的地界。
默苍离说道:“飘渺剑落在这里,是暗示任飘渺最后也出现在这里?”
“谁说不是呢。”燕驼龙摊摊手,“不少人都猜测任飘渺是进入了魔世,毕竟任飘渺那个人,说他与魔族有勾染,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他说完,盯着默苍离,默苍离沉默不语。
良久,默苍离说:“那剑灵一缕残魂,在墨狂之内。”
“这……”燕驼龙咋舌连连,最后多少压下了惊诧,“这真是……”
“行了,劳烦你。”默苍离打断他,“今日告辞。”
“尊上啊……”
燕驼龙跟了几步,突然骤起眉头,竟有点忧心忡忡的模样。
坐上云头,回转薮泽。
任飘渺如此盛名,他居然对此人毫无印象,这本身就是一个破绽。
若依燕驼龙所言,以虬龙牙之坚,举世难破,唯有墨狂,全废字流累世之功,斩断它并不奇怪。正因如此,墨狂内才会有飘渺剑的剑灵,那是在两剑相击之际,飘渺剑断裂,剑灵破体而出,在完全消散之前,又阴差阳错地融入了墨狂之内。
墨狂既与飘渺剑曾有一战,那就意味着,他与任飘渺曾有一战,在无尽海。
可他竟然仍是对此全无印象。
他想起昨夜剑无极见到他时惊惶的神态,当时默苍离以为那是因为他被自己所伤,如今想来,那恐惧如此铭心刻骨——剑无极定然曾经见过他,见过这个提着墨狂将他亲手斩断的人。
疑云丛生,倒反而显出些许真实来。
默苍离想,自己或许是遗失了某些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