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七年,闭上眼的时候,她的模样就生生闯入那个千疮百孔的心了。
如果没有遇见她,他会是如何下场?
不过魂飞魄散,就此湮灭罢了,免受求不得之苦,谁说不是一件好事呢?
岚期望着榻上沉睡的人,沉默半晌,道:“变丑了。”
阿鬼心里一抽,强行按捺住抽死他的**,慢慢张开眼睛,伸出手:“上神早啊……”
岚期没搭理她,颀长的身影被摇晃的烛火拉出了斜斜一道影子。嗯,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阿鬼适时闭嘴了。
该如何说呢?说她只是腿断了走不动?爬下山去。说她仰慕姑射神人,不肯下山?她算什么东西?
不对啊,是他先抱她的,然后不知道用的什么神仙法术让自己失去了意识——岚期自己认错了人,总归不能怪她的。
能说人家神仙错了吗?不能!
“上神啊,人都说我长得没特色,很容易被错认呢。”
其实她长得很有特色——世间再找不出比她丑的人了。
岚期兀自没搭理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静静看着她。窗外梧桐雨,桌上一盏灯。他就那般静默着,宛如一幅水墨。
可怜的阿鬼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声音都快压到鞋底了:“上神啊,我就是个从极渊的小水鬼,被人踩碎了膑骨才留在姑射山的,并非有意打扰你,你放我走罢……”
“放你走?”岚期终于有反应了,丹青一般的眉眼浮现一丝惊慌:“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我咋知道你怎么办?!
阿鬼小心翼翼道:“上神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好嘛,又不说话了。
泥人儿还有三分土脾气呢!这是真不把水鬼当单位呵!!
想到这里,一股浩然之气倏然填充了阿鬼的心,她一骨碌翻下床榻,连滚带爬地就抱住了岚期的腿,嚎:“上神啊!我错了啊!!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你在姑射山,我不知道你会冒着大雨来姑射山树林子体察民情啊!而且我也不是真的有意刀扰你的——”
“叨扰。”
“啊对,是叨扰——我不是有意叨扰你的啊!我在从极渊做了三百年水鬼,每半个月还得受一次冰刑,万剑穿身啊上神!我骨头那么脆,那小姑娘直接把我膝盖骨踩碎了,过分啊!我要是腿脚方便,我肯定赶紧下山,让你永远也看不到——”
“不会的。”
岚期打断阿鬼的话,他紧紧盯着阿鬼红血丝布满的浑浊瞳孔,一字一句道:“再也不会了。”
阿鬼一愣,放开手:“什么再也不会了?”
岚期又沉默了,他看着趴在地上的丑陋女鬼,低下身子,将她轻轻揽在怀里,说:“再也不会丢弃你了。”
阿鬼:“……”
这个上神,怕不是有点傻。
阿鬼不感动,也不敢动,就这样迷迷糊糊被岚期抱着,心里默念着《往生咒》,只希望能自行了断,毕竟不是每一只鬼都有勇气被九重天阙第一上神抱在怀里的。
她脑子转得飞快,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岚期认错人了。
瞧他这幅傻乎乎的模样,跟与初恋重逢的苦逼文人没差了。文人兀自能唱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然而这位愁苦不输诗家的神人显然没学到人家的风骚,半天了,连说话都是一截一截的往出挤。
退一万步说,岚期就算失恋了,可瞧他这幅好模样,初恋也该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如她阿鬼这样的,算什么呢?这个漂亮神仙哪至于这么折磨自己呢?
阿鬼问:“我是谁?”
岚期答:“你是青楸。”
阿鬼问:“我叫什么?”
岚期答:“你叫阿鬼。”
阿鬼:“……”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这是一个正常神仙说的话么?青楸是哪个神鬼妖仙她都不知道,咋还就成了青楸呢?!这傻乎乎也知道她叫“阿鬼”,那“青楸”是啥?新出现的一个鬼种吗?
阿鬼有些抓狂,她抓了抓头发,却被岚期握住了手。后者神色紧张:“别抓头发。”
阿鬼错愕。
岚期柔声道:“你已经快秃了。”
阿鬼:“……”
她一直把一句话当做至理名言:人可以与鬼神对话,但是不能与傻子对话。而今她阿鬼于人和神都对话了,但是面对一个傻子神,她迷茫了。
岚期看着阿鬼终于消停了,满意地点点头,弯腰将她抱起来放在床榻上,替她掖好被子,又顺了顺她耳畔的发。
一切动作轻柔如水。
他莞尔一笑,眼眸的温柔几欲养出来。他开口,声色如缠绵春雨般柔和:
“离开我,腿打断。”
阿鬼闻言顿时肝胆俱裂,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儿了!他这是想干嘛啊?!养鬼也应该养小鬼儿罢?他不嫌她年龄大的吗?!他要是把自己囚禁在这姑射山,她上哪儿去找月盏啊?!
不行,她一定要想个办法跑出去,离开这个傻乎乎!
阿鬼清楚,岚期只不过是认错了人。想要让他放走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了解那个叫青楸的,然后做出一切与其相反的行为,到时候她还就不信岚期不放自己走!
岚期站在床榻边俯视着阿鬼,问:“冷吗?”
“不冷不冷。”
话音刚落,岚期就沉了脸色,一瞬间屋外春雨就变成了细雪,阿鬼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儿。
“冷冷冷!我冷!”
唰——
一道白影倏然闪过,阿鬼顿时毛骨悚然:同同同、同衾而眠!这还得了?这如何得了!
岚期显然忽视了这只可怜鬼的惊惧,欢欢喜喜揽过阿鬼,紧紧搂在怀里:“抱着我就不冷了。”
阿鬼浑身抖啊抖,连声音都抖成了花腔:“上神啊,你这是做什么啊?孤神寡鬼的,让人瞧了去……”
“瞧了去,便如何?”岚期慢慢道:“一潭死水,也该动一下了。”
是了,他与天界已经快撕破脸了,怎么还会在乎自己作为天神的名誉呢?
阿鬼如是想着,又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下:这傻乎乎不在乎名誉,她还在乎呢!她还想着某天能嫁给月盏做他的妻子,而今还没给他提亲呢,自己就被另一个男人抱着睡觉了,这让她怎么做月盏的正妻?现在她只能做他的小老婆啦——都怪这个疯子傻神仙!
她终于觉得委屈了,浑浊的眼睛瞪了半天,也没流出一滴泪——她流不出眼泪。
岚期想了想,也该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傻水鬼。安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让她知道你比她还惨。
他说:“我以为你死了,我难过了三百四十七年。”
阿鬼嘴贱,就问:“有多难过?”
话音一落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人家恋人死了,说难过,她还要问有多难过,这不是找死么?!
她战战兢兢窝在岚期怀里,良久都不曾听到他说话。渐渐地,睡意如潮水一般袭来,她终于进入了浅眠。
恍惚听得那个温柔似春雨一般的声音响起,幽远空灵。
他说:“很难过啊,难过到……三百年,每一夜,不敢闭眼,怕梦到你;每一天,不敢醒来,怕见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