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人叫醒的。
“小姐,小姐?夫人传你用早膳了!”是侍女枣儿的声音。
我猛得睁开眼,紧张地坐起身子,环顾周遭,发现自己竟身处闺房之中,玉枕旁还放着偶娃娃。这只偶娃娃是阿娘怀我时亲手雕的,出生后便伴我左右。
不过,在我十四岁生辰时,父亲的属下祈年叔逗我玩儿,舞刀弄枪的人哪知道轻重,一不小心弄折了娃娃的躯干,我哭得不行,他哄了半天都不管用。
可现在,娃娃完整无暇地躺在这里,并没有断裂的痕迹。
“清儿,你又赖床!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不等我理清思绪,一道嗔怒的声音从房外走廊直直传入耳朵里。
枣儿慌了起来,朝我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让我快一些。
房门砰地被打开,是阿娘,她穿着向来朴素,还是几年前的式样。
我一瞬间红了眼眶。
母亲原本怒气冲冲,见我一副悲痛模样,吓了好大一跳,连忙跑过来坐在床侧,握住我的手,语气软了下去:“清儿,大早上的这是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门口冲进来一熟悉身影,战服还只来得及穿上一半,身形威武,握着青柄剑,神色担忧。
是父亲!
我脑中闪过阿爹倒下战马满身污血的刺眼身影。现如今人正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眼前失而复得的剧烈欣喜让我不再思索其他,赤足下床冲到门口,一把抱住父亲:“阿爹……”我想说些什么,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得说不出话。
“清儿怎么哭得这么厉害?”阿爹宽大的手掌抚着我抖动的脊背,语气十分担忧。
“还能因为什么!”阿娘见不得这样一番悲恸场景,声音也哽咽了:“你要去征战北姜,清儿她舍不得你啊!”
征战北姜?那是在我十四岁那年的秋天!
“这孩子。”父亲把我扒拉下来,替我擦干泪水,并未责怪,语气复杂:“清儿七岁时便不会因阿爹离家而哭了,现在都长成小姑娘家了,怎么还哭鼻子。”
我冷静下来,收了收眼泪,挤出笑容:“阿爹要平安归来。”
我真的回到了三年前。
这一年,父亲会带回阿寂,我还未曾认识漆昭。
这意味着,上天没让我腐烂在血腥的边境战场,而给了我一次扭转结局的机会。
擂鼓阵阵,送行的号角响彻南苍国都的每个角落,街道熙攘,百姓送行。
谁都不知道,列阵的最后一辆装口粮的马车里,我躲藏在其中,打扮成看守兵器的小厮模样。
这一趟,我绝对不允许阿寂被带回澹家。
军队走了好几日,离北姜边境越来越近了,前面部队长得望不到尽头。消息传下来,说让所有人就地休整一晚,傍晚起篝火烹肉。
“喂,小兄弟。你愣什么呢,你这车得帮忙分几袋粮。”
有人敲了敲车仓门,是负责粮食的头儿。
“来了来了。”我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麻溜地往外搬粮食。
我推!
粮食屹立不动。
车外,那青年正满脸鄙夷地望着灰头土脸的我。
“你干嘛把自己脸上抹草灰?”
“夜里蚊虫多。”我压低声线,礼貌微笑。
“算了你去生火去。”他窜上马车,扛起两袋粮食就像扛棉花般,走之前还不忘居高临下扫了我一眼:“这小身板得多吃几口饭,不然哪来的力气。”
大胆!谁说十四岁的身体支撑不了我十七岁的钢铁意志!
我咬咬牙又提起一袋,连眉毛都不抬一下,直到下一秒那袋粮食啪地落地砸中了我的脚。
“好嘞大哥,我去生火。”我平静地蹦跳下粮车,然后抱着右腿哇哇叫,蹦跶着去找柴火。
歇脚处位于山岭中的一大块平旷荒地,秋季雨水多,干燥树枝得去周边寻找。我一个人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小片不积水的高地枯林。
可明明此时并未起风,身后方有一丛树木却猎猎作响起来。
什么东西?难不成有什么野兽?
我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往那边定睛看了一下。
树林本就稀疏,不难看出不远处匍匐着一个人影,看身形是个女人,约摸三十多岁。她头发散乱,几只钗子歪七扭八地插在松动的发髻上,衣袍上有血痕,**的脚全是被树木碎石割伤的痕迹。
看我走近她,她食指比在唇前,抖着身子摇头。
而不远处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还有交谈声。
“务必找到那女人,否则绪王殿下要的,就是我们的脑袋!”
“她逃不了多远!给我搜仔细了!”
绪王殿下?西羽国国君的弟弟?
我突然想起来上一世,父亲与阿娘说过在边境行军时道听过几国的杂闻——
绪王从未娶妻,只有一哑妾,极尽宠爱。哑妾有一日逃出了府,满身伤痕不忍直视,人们才知恩爱佳话不过是徒有虚名,可怜那妾室跑了很远却后还是被抓了回去,结果不了了之。
搜寻声渐渐近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扶起眼前这位神色凄惶的女子往一处山洞跑去。
山洞逼仄,我和她依偎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出,二人攥在一起的手都出了冷汗。
脚步声就在周围十几米远,在这个距离,还能清晰听到拨动草木的搜寻声。
这样躲下去绝对不行!
我指了指山洞另一边的狭小出口,牵着她往那边挪去。
出山洞时天色已暗,所幸营地那边已经燃起篝火,远远地看去像星点散布。心终于定了定,带着她往营地赶去,躲进粮车。
还没等喘口气,就听到外面的交谈声。
“兄弟,可曾看到过什么女人来过这里?”
“哪来的什么女人?我们这是行军的队伍,闲杂人等不要靠近。”
对方没再说话,想必离开了。
也是,这个时段,南苍仅与北姜交战,并未和西羽交锋。而这片山岭位于南苍、西羽、北姜三国接壤处,西羽人遇上南苍行军北上,避而远之是最聪明的做法。
“娘子,没事了。”我替女人理了理凌乱的长发。
她这才抬起墨色的眼睛,眸中带泪,无比感激地看我,白皙的右手轻柔地放于左胸口,虔诚地对我垂了垂头。
哪怕容颜不算年轻,也堪绝色。
我心蓦然软了,咽了咽口水,体会了一下什么叫美人落泪欲说还休。尤其那双眉眼,清冷修长,给我的感觉竟有些熟悉。
下一秒车帐被掀开,那位力大无穷的头儿探进身子:“你不吃饭了啊?”
我唰地一下挡住了那位娘子,可我那小身板儿哪能挡住一位妇人,没等一会儿他便惊呼道:“这儿还有个人?好啊你,你把什么人都往咱行军队伍里捎啊你……”
大力哥像拎鸡仔似的一把扒拉开我,拿着煤油灯往前一凑吵嚷着要瞧个究竟。
不过他立马闭嘴了。
那娘子瑟缩在角落里,手中颤颤巍巍地握着一把慌忙中从头上取下的玉簪,直指自己的脖颈。灯光中红着一双含泪墨眼,神色凄凄。
缓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小声说了句:“女……女女女……女人?”
“我可以解释!”
我敏捷地凑了过去,不拖泥带水地讲明前因后果,生怕他提溜着我俩衣领子就去上报。
不过看现在这局势,这氛围,他可能只会提溜我。
“她是西羽国绪王的妾室?那你竟敢把她私藏进南苍的军队,你这小孩儿胆这么大?绪王如此残暴,万一借此挑起事端………”
听完我刚才的经历,他皱起了眉头,有几分犹豫。
“先不说这位娘子是谁家妾室,她既不能说话,还一个人逃这么远,身上伤口新旧交杂,一定遭遇磨难已久。你我不说,谁也不知道她逃到这里! ”
我压低声音:“世道艰难,换你是我,你救不救?”
他愣了一下神,嘟囔起来:“没想到你看起来人没多大,还能说出世事艰难这类话。”随后叹了口气,转身矫健地跳下了马车。
我内心终于松快了些,随即展开狗腿笑脸,将头探出马车,叫住他:
“大哥好人做到底,送点吃食和药酒来呗。”
“得寸进尺。”他没回头。
不出一刻钟我手中多了两份吃食和药物,还有一套军中炊妇的粗布衣裳。
我把吃食递到娘子手中,叮嘱她趁热吃。
哪怕是粗茶淡饭,哪怕是饿了很久,这位娘子也只是吃得稍微急了些,依旧是细嚼慢咽,不让油渍沾在粗布衣袖上。
填饱肚子后,我准备好膏药,要给她上药。
她有些惊慌地躲开了。
我一敲脑袋,才想起自己穿着小厮的衣服,满脸涂着草灰,就是个小弟模样。
“娘子,我也是女的!”我灵光一闪,拨开耳边的头发,露出两个小小的耳洞:“你看!我三岁时阿娘就给我戳了耳洞了!”
她恍然大悟,眼睛眨了眨,露出笑意
“娘子叫什么名字?”
她把我的手掌摊开,写了几个字。
我看不懂。她虽听得懂南苍的话,却不知道如何书写,写的或许是西羽的文字。
我沮丧地摇了摇头。
她又指了指窗外的天。
“月?是月亮吗?”
她点头,我于是唤她月娘子。
为月娘子整理伤口时,她平静地卸下上衣,将及腰的长发搂至一侧,我只扫了一眼,端着药膏的手不争气地开始抖。
整个背部没有一块平滑的地方,从肩膀处到尾椎骨都爬满密密麻麻的鞭痕。甚至有些皮肉处甚至凹陷下去,应该是被人用小刀剜了洞口,皮肉勉强愈合后又反复割开。
可以说,除了脸庞和脖颈,全身没一处完好,就算没有伤痕也布满暗紫淤青。
药膏冰凉,我从第一道伤口开始上药。月娘子痛也不吭声,只是触及一些溃烂发炎的新伤时才瑟缩一下。
反倒是我内心久久不宁。若是我没有重生,在家的母亲应该也会连坐获罪,是否也要被漆昭这等有心之人施加这种酷刑?
连想都不敢多想的事,面前之人却已经亲亲身受了这种折磨。
忽然想到,上一世的阿寂既做得了少将军,如今的他身在羽国,是否也跟这绪王脱不了干系?说不定也为其效劳。
“禽兽不如的东西!若是那绪王站在我面前,我真的想用刀往他身上也扎十几个孔尝尝滋味。”声音难以抑制的哽咽起来。
月娘子转过身来,替我擦泪,手指尖都是黑的。
我满脸眼泪和草灰糊在一起,问月娘子是不是很疼。
我从她眼底生出的泪花中看出久久积蓄的怨恨,这种情绪我当然懂得。
但最后她对我笑了笑,还揉了揉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