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寂在我身边好久了。
阿寂阿寂,字如其人,话极少,仅比我大两岁,却比我高出一个头有余。
那是父亲在边境征战时,看中天赋而收为麾下的少年。他曾服下奴毒以示衷心,甘为澹家死士。
因我是家中独女,爹娘宠溺,便将他派给我,时刻护我周全。
我感染风寒死活不肯喝苦不拉几的中药,他搁下剑,十分不熟稔地拿起汤勺,皱着眉头说:“啊。张嘴。”
后来爱偷跑出去玩,他负责提各种点心吃食,连剑鞘都被我插满歪七六八的糖人。
而后我遇到侯府之子漆昭。他每每约我相见时,阿寂也会在远处守着,背过身站立,不曾稍离。
之后陛下赐婚,我念阿寂庇护恩情,从父亲房中偷来奴毒解药,笑着告诉他:
“阿寂武功之深,不应局限宅第,而要去江湖,济天下,争自由。”
那时我并不知父亲养虎为患,而我放虎归山。
再见阿寂时,是他刀山血海的光影里,甲衣战马,用剑刺穿了父亲的胸膛。剑是父亲赐的剑,剑法是父亲教的剑法,而他毫不犹豫杀了自己年少时的恩人与师父。
我才明白,他是受命故意潜伏将军府,是异族极为重要的眼线,窃取将军府机密,交为西羽所用。
西羽士兵发现了躲藏在死人堆中的我,一刀封喉前却被他的剑挡下,他比了一个手势,让那些人都退下。
他俯视着我时,修长好看的眉眼有一瞬的惊诧,眼底情绪复杂汹涌,很快淡了下去,最后近乎漠然。
“阿寂。”我满眼血红,强忍着哭意,字句煎熬: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果真是这个道理。”
他没说话,翻身下马,向跌坐在死人堆中的我走来,微卷的长辫散乱,额间发丝沾着污血。
远方厮杀惨烈,我却听清他剑鞘上铃铛的响声。
那可是我十四岁那年系上去的。多么讽刺。
阿寂向我伸出手,要拉我起来。他佩剑上还滴落着刺眼鲜血,那是父亲的。
“伪善做派,灭口前还如此大方。”我笑了,鼻子酸的很,恨意如爪牙般剜心刺骨。
下一刻,我搭上他的手,借他的力迅速站立,背在身后握着匕首的手极力忍住颤抖,闭着眼睛用尽全力往他的胸膛扎去。
这一扎我本不求胜算。毕竟他阿寂是何人,是一身本事让阿爹好生骄傲的徒弟。
但哪怕下一秒就会被他捅入胸腹,我也丝毫不惧。
我实在想让他死。
面部有温热的液体迸裂开来,睁眼时,倒下的却是他。
我有些错愕,不相信如此容易大仇得报。
愣了片刻后我竭力稳住身形,抽出血淋淋的匕首,扔在他面前:
“你给的匕首。还你。”
阿寂膝盖撑地,唇角血色幽暗,抬眼时眼底却有虚弱的笑意:“你第一次用它防身。”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想起十四岁生辰时,正值初冬。澹府极尽辉煌热闹,礼品堆满府邸,我挑了一堆新鲜琳琅玩意儿回房时,身后的阿寂叫住了我。
他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犹豫了一会儿,递给我一把短匕首,花纹特别漂亮。
我见平时面瘫之人竟然难得露出些扭捏来,有些忍俊不禁。心里想着这个平时里不大说话的大哥哥,虽然老不爱跟自己玩儿,但肯定还是把自己当朋友的。
那时他看我没接,垂下眼睛,想要收回去。
“我要的!我要的!”我回过神来,立刻把怀中一大捧东西直接堆在地上,笑着夺过那把匕首:“我刚才只是没有手拿罢了!”
我不会用刀,笨拙地拉开刀鞘,左晃晃右瞧瞧,那刀刃很锋利,月光折射过来,寒光倒是唬了我一跳。
“平日不要乱用。”
“那什么时候才用?”
“性命攸关之时。”
“性命攸关?那时候阿寂不会在我身边吗?”
那时的我从未见过鲜血仇恨厮杀,不明白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阿寂怎么总是杞人忧天。
他蹲下身替我一件件捡起那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还在旁边叽叽喳喳地问他。
“会的。”他语气平静坚定,好像真的在许诺。
不过如今他好像也不算食言。
面前,清朗的脸庞抬头定定地看向我,硝烟味和血腥气弥漫,他目光倒是清明柔朗,好像刚才杀我父亲的狠猊少年不是他一般。
“一命换一命,也好。”血液浸透他的甲衣,连同底下的沙土也粘稠起来,阿寂不避我警惕的目光,声音嘶哑:“小姐,我今日才知,手刃仇敌的滋味,并不那么畅快。”
我听到这句称呼,强撑着的情绪终于破堤,崩溃不已:“可我畅快!我今日杀了你,方给阿爹的死一个交代!这是死局,亦是骗局!你若有什么血海深仇,坦荡来见,何苦处心积虑布棋!”
踉跄着退了半步,却再也没嘶吼的力气。
“身为棋子,早在局中。”他血气几乎殆尽,却撑着身体,颤巍巍站了起来,身形修长,几乎向我笼罩过来。
我再次摸索着捡起沾满暗红尘土的匕首,警惕地指向他。
哪怕是濒死之人,他握住我手腕的力量依旧不容挣脱,我能感受到他擦过匕身时指节跳动的经脉。
阿寂一用力,带动我无法自控的双手,再次插上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
“方才偏了几分,难以毙命。现下,小姐方可无忧。”
血泊之中,阿寂死了。
其实他是对的。手刃仇敌的滋味,并不那么畅快。
我怔在原地,想要质问什么,却说不出话,只一直流泪,头痛得要晕厥。
西羽士兵远远看到将军倒下,拿着刀枪向我厮杀而来。
“清儿!”后方有人叫我名字,将我捞上马背。
是漆昭。所幸还有漆昭。
我强撑的意识再看到来人时终于松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被捆了手脚,军营烛火下,漆昭在不远处处理一些手臂的伤口。内心油然而生一股不祥之感,却不等我问些什么,漆昭便悠哉走到我面前,缓缓蹲下,为我整理耳边垂落的头发。
我不寒而栗。
“你杀了西羽那小将军?”
我点了点头。
平时里温和守礼的漆昭突然面色扭曲:“杀他的是我!理应是我!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如今帐篷外,不少士兵都要见你拜你谢你,都说清儿你立下滔天大功,说将门之女颇有气运,能挡国灾!”
我满脸不可置信,胃里翻涌。
人人都说我与他门当户对,我少女懵懂不知情事,只当此人温文尔雅,可堪托付。
从前初见时他满脸青涩,白衣离尘,难道一开始就都是伪装,还是利欲熏心下人心多变?
“漆昭。”我冷冷看着他,本就羸弱的身体也不想挣扎了:“我阿爹刚战死在沙场,你知道吗。”
“战死?”他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起身拿起一支带血的青柄剑扔在我脚下:“这是战士们找到你父亲尸体时,从他胸口上拔下来的,那可是他自己的剑!剑柄的血印可是他自己的章纹!”
那把剑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面,我的心也仿佛被重重敲了一下,呼吸都拉扯生疼。
他骗得了所有战士,但他骗不了我。
世人皆知那一把青柄剑,是战功赫赫的澹老将军最爱。而我亲眼所见,订婚之时父亲在书房将那把剑赐给了漆昭,以示托付。
“你爹可是畏敌自戕!我南苍天子崇尚武德,那可是不耻之罪!”
我对上他近乎疯魔的目光,唇边扯出一抹嘲讽:“无耻之徒。”
我不屑辩驳,只恨我当初瞎了眼,也为尸骨未寒的父亲愤慨不已。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清儿你虽是罪臣之子,但依旧是我的未婚妻,若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同回家。”
他语气霎时间柔和下来,好生爱怜:
“你知道的清儿,如果你求我的话,我是舍不得杀你的。”
漆昭是个疯子。
我咬牙切齿,字句掷地:“我澹清既然姓澹,便不与贼子做夫妻。”
直到毒酒入腹,心脏剧烈的疼痛感逐渐模糊时,我都忍住了不在他面前流泪。
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漆昭吩咐士兵把我的尸体扔到死人堆里。
周遭全是死去的战士,南苍的,西羽的,堆叠在一起。他们生前是杀红了眼的仇敌,死后却躺在一起,从容安宁。
我闻不到烽火的气味了,五感开始消亡。
澹清死在了十七岁。
十七岁,在那片血腥的边境战场中,甚至都不算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