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雀巡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
哪怕他自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舒良还是坚持不让他下床,直到他身上的伤口,陆续开始结痂,舒良才允许他离开卧室。
这一个多星期以来,除了照顾蒋雀巡的生活起居,舒良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蒋雀巡最初的那幅作品究竟是个什么样?
秦燚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恨到了极点,但在他取出那张画纸之前,蒋雀巡将脾气压制得还算完美,甚至没有跟对方发生言语层面的冲突。
通过不久之前的那场事件,舒良对于蒋雀巡的身世,已经有了相对深度的了解。
比起生命带来的沉重,陌路人所谓的报复,简直幼稚得不值一提。
当然,舒良不打算弱化秦燚造成的伤害,他只是单纯针对蒋雀巡的承受程度,产生了合理的质疑。
如果他的直觉没错,真正引燃蒋雀巡的点,应该在于那幅画作,而不是秦燚那些罗里吧嗦的废话。
电脑早就归还给了秦燚,蒋雀巡本身又没有电脑,哪怕舒良好奇得抓心挠肝,他也无法一睹那幅画作的芳容。
然而,一个连蝉鸣都听不见的寂静深夜,他忽然福至心灵,脑中劈过一道闪电,隐隐地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先是瞥了一眼身边——
蒋雀巡早已熟睡多时,只剩下他还在床上煎熬,跟睡意顽强进行抵抗。
再三确认之后,舒良这才掀开薄被,无声无息地走向了客厅,打开了放置在沙发上的红色背包。
蒋雀巡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已经检查过这个背包,还看见了蒋雀巡本来打算第二次上交的那幅作品。
细节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但舒良还深刻地记得,那种超前的风格。
堪比蛆一样扭曲的线条,布满了整张画纸,色彩也充斥着阴晦和黑暗,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污染。
舒良不确定这是不是让蒋雀巡此生难忘的一刻,但这绝对算得上是他此生难忘的一刻。
太抽象了。
他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那幅画作被封在一个硬质的画框里,边缘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最原始的木头线条。
舒良摸索了一会儿,成功地找到了这个画框,然后他把物品取出,仔细研究了片刻,才开始动手拆解。
凭借多年以来的经验,他拆解得十分顺利,没有伤到物品的一丝一毫,也没有损坏任何部件。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画框里的作品,还没来得及移开目光,就看见了这幅作品覆盖下的另外一幅。
因为熬夜而无精打采的双眼瞬间放大。
舒良就这么呆呆地举着那幅抽象的画作,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打算先将其放到一边。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手腕传来酸痛,眼睛也因为长久没有闭合,流出了刺激性的泪水,舒良才终于如梦初醒,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画作。
哪怕是这微不足道的几秒,他也不肯让视线脱离,一直牢牢地锁定着眼前这幅刚刚出现的画作。
这幅画的内容其实很简单。
画面被显而易见地一分为二,一边是一个正在河边钓鱼的小男孩,身边还围着几个同样在垂钓的中老年人,另一边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青年,他的手里拎着一袋东西,正隐蔽地朝着小男孩的位置张望。
小男孩只有一个背影,通过他背后的书包还有身形,可以判断出他的年龄偏小,至于河堤旁那条小路上的青年,之所以会面目模糊,也不是画者在刻意偷懒,而是他恰好逆光而立,光线描摹了他的轮廓,却无法拐过他的身体,照亮他的五官。
画纸上有很多折痕,只是比起中间那道张牙舞爪的撕裂,折痕反倒成了其中最不起眼的东西。
秦燚应该不是存心选择那里,他就是随手一撕,甚至都没往画上瞟,却刚巧分割了小男孩和青年。
哪怕没有秦燚的此番下手,画面也显得泾渭分明,因为从色调上来看,一面是极致的暗,一面又是过于刺眼的亮。
毫无疑问,青年身处在光明的那一侧,他的周身仿佛闪烁着光点,让他看起来如同从天堂降落的使者。
小男孩那一侧则是完全陷入了黑暗。
河水成了泥沼,钓竿和钓线成了牵引,试图一点点地将他拖入漩涡。
小男孩没有反抗的意愿,周围的陌生人也个个事不关己,泥沼里的鱼儿已然咬钩,但却丝毫不见猎物的惊慌失措,反而用锋利似锯刀的牙齿,死死地咬住钩子,打算把小男孩拽进泥沼。
猎物和猎人颠倒,美丽和丑恶置换,一切都如此荒诞,除了站在远处的那个青年。
他成了画面中唯一一个能够被称之为希望的象征。
但小男孩没有向青年求助,青年也没有主动迈向黑暗,仅仅相隔了一个河堤的距离,却又像是秦燚亲手划下的那道裂痕,中间横亘着永远都无法逾越的沟壑。
舒良颤抖着将纸张翻转。
果不其然,他在背面看到了透明胶带的痕迹,裂痕已经被人为地粘合,但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失,哪怕断口一一进行了拼接。
不同于破镜难圆,也不是覆水难收,只是他们一直判若鸿沟,难以真正地相融。
这幅画曾经表达了一个美好的愿景。
然而,随之而来的那些事件,没有一桩值得被赋予美好的意义,结局更是被彻底撕裂成了两半,似乎在讥笑仍然怀抱着希望的人群。
舒良当然记得画中的这一幕。
这是他和蒋雀巡的初遇。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和蒋雀巡真正的初遇,其实是在河边,而不是在他主动将对方带回家的巷口。
说是初遇可能不太恰当,因为当时只有舒良单方面地注意到了那个格外突兀的小男孩,对方压根儿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最起码,他在看到这幅画之前,一直都笃定地如此认为。
原来对方也看见了自己。
对方竟然也看见了自己。
舒良莫名滋生了一种恍然大悟却又失魂落魄的感觉。
不过,秦燚真是一个可憎的家伙。
望着眼前那道显眼的裂痕,他感觉要是自己当时也在现场,应该也会给对方来上一板砖。
舒良在客厅坐了很久。
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他才郑重地将画作复原成最开始的样子,又塞回了他赠送给蒋雀巡的背包。
舒良没有选择返回卧室补觉。
他干脆出了一趟门,买了一套钓具,尽量按照记忆复原。
反正希望又不是一次性的物品。
破灭了一次,那他就重新制造一次,只要他持之以恒,总能迎来兑换的时刻。
舒良将钓具塞到了沙发下面。
不愧是身强体壮的年纪,仅仅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蒋雀巡身上的伤势,就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
他终于被允许出门。
在家里憋了太久,蒋雀巡一出门,就没了影子。
没过多久,对方就又恢复成了从前那种早出晚归的模式,舒良也不好再三过问,只是会在对方临出门的时候,额外嘱咐上一句“注意安全”。
俗话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虽然被“咬”的人不是他,但他却比是自己还要担心,生怕哪天又收到邻居的通风报信,告诉他有人在附近看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外貌已经无法辨认,但穿着跟蒋雀巡非常相似。
事实上,他也没有想到,没结婚也没孩子的自己,有一天能够体验到身为长辈的担惊受怕,对象还是一个比他都孔武有力的男性。
这大概算是某种孽缘吧。
舒良一边准备晚餐,一边时不时地瞥向墙上的钟。
时针已经指向了“七”,蒋雀巡却依旧没有回家,这让他不由自主地焦虑了起来。
他不想招人厌烦,但他搓手顿脚了片刻,还是给蒋雀巡发去了一条消息,询问对方什么时候会回来。
消息发送成功之后,他以一分钟十次以上的频率,查看自己的手机,却一直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
什么情况?
舒良瞬间连饭也没心情做了。
如坐针毡地等待到了八点,他忍无可忍地给蒋雀巡打去了一通电话,但这通电话既没有被挂断,也没有被接通,听着听筒里不断传出的“嘟嘟”声,舒良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成了同频。
凡事一旦开了头,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舒良开始不停地拨打蒋雀巡的电话,结果却是无一例外的无人接听。
九点……
十点……
十一点……
整整四个小时,他完全失去了蒋雀巡的音讯,正当舒良准备出门寻找的时候,大门终于被人从外侧打开了。
开门的人正是蒋雀巡。
“你去哪里了?”舒良立即迎了上去,语气混合着委屈和指责,“为什么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
“手机没电了。”蒋雀巡低着头,让舒良难以捕捉到他的目光,“上一次,手机也摔了,可能有影响。”
他指的是自己惨遭围殴的那一次。
“吓死我了。”舒良还没彻底缓过劲来,“我还以为我又得背你一次,我实在是没那个力气了。”
“不会了。”蒋雀巡的声音很低,“以后都不会了。”
“你说什么?”
舒良主动向对方的位置凑近。
“没什么。”蒋雀巡摇头道,“还有晚饭吗?”
“我本来正在准备,但你一直没回我的消息,我就没继续弄。”舒良这才想起厨房切了一半的菜,“我现在去弄?”
“不用了。”
“我给自己做了酱拌豆腐,还没来得及吃,你要是饿的话,我们一起吃?”舒良试探性地提议道。
“可以。”
蒋雀巡竟然没有拒绝。
这可能是他们吃过最诡异的一顿饭。
谁都没有开口,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叮咚”声,连咀嚼都变得低不可闻。
面对已然吃腻的酱拌豆腐,蒋雀巡连眼睛都没眨,面不改色地飞速解决掉了一碗饭,然后一言不发地拿起自己的碗,进入厨房清洗,甚至没理会还在进食的舒良。
我是有哪里惹到他了吗?
舒良满脸都写着莫名其妙。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两人接连吃过晚饭之后,又接连完成了洗漱。
凌晨一点左右,他们终于躺上了床,可以好好地休息几个小时。
但舒良却越想越窝火。
明明等待蒋雀巡的人是自己,如果说对方的毫无音讯,还能算是情有可原,那对方归来之后,既没有安抚也没有道歉,还对他如此冷酷无情,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理?
舒良气呼呼地瞪着天花板。
他想打量一下蒋雀巡,于是偷偷地侧过脸,往旁边扫了一眼。
结果却让他吓了一大跳。
以往,蒋雀巡都是侧睡,用后背对着他,今天却正好相反。
对方将正面朝着自己,两只眼睛也压根儿没闭,不知道已经静静地凝视了他多久。
哪怕仅仅是匆匆一眼,舒良都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的幽邃,仿佛深不见底的死海,一切都藏匿在风平浪静之下。
“你盯着我干什么?”舒良立刻就泄了气,只剩下七上八下的忐忑,“我脸上长钱了?”
蒋雀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由于目前这个姿势,无法看见对方的表情,舒良按捺不住好奇,又悄悄地把脸侧过了一点。
然而,还没等他调整好视野,他的身上就多了一个重物。
“什……”
舒良刚刚张开嘴巴,才发出第一个音节,就再也无法发出其他的声音了。
蒋雀巡强势地吻住了他。
不——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不如说这是野兽的撕咬。
对方毫无技巧可言,完全是用体力和身型,牢牢地压制住了舒良,让他无法反抗和挣扎。
坦白说,舒良也没打算反抗和挣扎。
他只是意外到了极点,除了这个堪称疯狂的举动,还有眼前这个跟浪漫八竿子打不着的时机。
不难看出,这应该是蒋雀巡的初吻,对方像一只亟于标记领地的狼犬,舒良既是他眼里的那块肉,也是他杀出重围,用生命抢夺而来的权柄。
他想要把舒良碾碎,却又不舍得用牙齿将舒良刺穿,只能看似小心翼翼,实则急不可耐地把柔软的唇肉叼在嘴里,一刻也不肯松开。
这个吻结束于血腥味的弥漫。
也不知道是谁咬了谁,差一点就窒息的舒良,倾向于两者都有。
“你就是这么报恩的吗?”舒良一边喘着气,一边用大拇指蹭过唇上微小的创口,“牙还挺尖啊。”
蒋雀巡的视线紧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
舒良的肤色很白,唇色也偏浅,现在却是一片嫣红,尤其是血珠渗出的时候,让人莫名产生了一阵渴意,喉头也越来越紧。
气氛又开始微妙地躁动,舒良暗暗觉得不对,赶紧想办法自救。
“今天发生什么了?”他开门见山道,“或者说是昨天。”
“一个坏消息,两个好消息。”蒋雀巡总算愿意把目光上移,“你想先听哪一个?”
“坏的吧。”舒良斟酌道。
“秦燚死了。”
蒋雀巡说得无比清晰。
“……什么?”
舒良再也躺不住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坐起,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良久,他居高临下地看向蒋雀巡的眼睛,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声音也仿佛隔着一层雾:“怎么死的?”
“不知道。”蒋雀巡直直地迎向他的视线,“秦燚一直住在重症病房,本来就要恢复了,有一天晚上,仪器突然出了故障,报警器也没响,等到护士巡房的时候才发现,人已经不行了,最终没能抢救过来。”
“原来如此。”闻言,舒良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他能够完全捕捉对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漏,“那么,我也有一个问题——”
“是你吗?”
随着他的质问,卧室里的温度,似乎骤降到了冰点。
“不是。”
连空气都趋向于凝结的寂静中,蒋雀巡终于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这算是什么坏消息?”
霎时间,舒良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连姿势都变得惬意了不少——
“这不明摆着是一个好消息吗?”
“它现在的确是一个好消息了。”
蒋雀巡忽然压低了声音。
“啊?”
舒良压根儿没听清。
“没什么。”蒋雀巡选择将话题岔开,“不好奇另外两个好消息吗?”
“对哦。”舒良成功被对方转移了注意力,“所以另外两个好消息是什么?”
“第一个。”蒋雀巡将手臂随意地枕到脑后,“我的画卖出去了。”
“什么?”舒良看起来甚至比听到上一个消息的时候还要震惊,“有人花钱买你那幅‘蛆’?”
蒋雀巡的神色瞬间僵住了。
“那啥……”见状,舒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容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搜刮措词补救。
“不是那一幅。”明明是跟平常别无二致的语气,舒良却硬是从其中品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是底下的那一幅。”
蒋雀巡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看过另一幅画的事实。
“喔喔。”舒良赶紧胡乱地点了点头,“有眼光,有眼光,那最后一个好消息呢?”
风水轮流转。
这一次,飞快转移话题的人,终究是变成了他自己。
“我用钱。”
对方刻意停顿了一下——
“给我们买了一套房子。”
下一秒,蒋雀巡如愿以偿地看见了舒良目瞪口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