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女人带着儿子,连夜离开了这座城市,她几乎身无身文,没有考虑太久,她就选择了曾经踏足过的地方。”
“几年前,她曾经在这里住了五天,成功治好了孩子的病。”
“这里或许比不上省会,但对于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县城的女人来说,已经发达得像是露天电影里才能看见的外国城市。”
“女人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她拿出仅剩的钱,租了一间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平房,先带着儿子安顿了下来。”
“尽管环境发生了剧变,她对自己的针线手艺,还是充满了自信。”
“然而,大城市有大城市的活法,女人花了几天的时间,几乎跑断了腿,才发现这里的裁缝铺,数量简直少得可怜。”
“住在城市的人,比起修补旧衣,似乎更愿意添置新衣。”
“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薪酬甚至无法跟过去持平,位置也离她租的那间小平房,远出了几个县城的距离。”
“但为了能够带着儿子活下去,女人只能立即接受。”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就是大城市的教育系统,已经发展到了小县城难以企及的高度。”
“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走完了一系列堪称繁琐的手续之后,女人终于把儿子送进了一所公立小学,虽然晚了一年才入学,但没人觉得奇怪,也没人提出质疑,这让女人又品出了几分大城市的好来。”
“一切都在蒸蒸日上,除了她的那份工作。”
“即使做出了无数的让步,仅仅工作了一年的时间,女人就又回到了待业的状态。”
“她没有被辞退,只是她就职的那家裁缝铺,终究还是因为门庭冷落,凄凉地迎来了倒闭的结局,从裁缝铺变成了小吃店。”
“女人试图再找一份类似的工作,却屡屡碰壁,只能尝试从其他的渠道寻找。”
“然而,智力类的工作,她难以胜任,出卖体力的工作,她又因为丈夫多年的殴打,腰背出现了严重的损伤,再加上没有及时进行医治,落下了无数的病根,压根儿没法长时间地劳动。”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租的那间小平房,房东突然通知她,从下个月开始,房租需要上涨百分之四十,如果她没有能力支付,就让她带着儿子,尽早从他的房子里滚蛋。”
“女人苦苦哀求,才换来了几天的宽限,她本打算在这几天的时间里,继续寻找新的工作,却总是天没亮就出门,又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后,精疲力尽地无功而返。”
“到了最后一天,她几乎心如死灰,面对找上门的房东,别说是上涨后的房租,她连跟目前持平的金额,都掏不出来。”
“她又一次哀求房东,希望对方能够再给她几天时间,但对方说什么都不肯答应。”
“女人深深地绝望了。”
“她不再哀求房东,只是让他允许自己,等待放学的儿子回来,再一起收拾东西。”
“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房东在点头之后,突然欲言又止地看向女人。”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女人却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因为她在房东的脸上,看到了跟当初的那名老裁缝,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
“女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很快,她就又为她和她的儿子,争取到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
“但身处在裁缝业没落的现代都市,再给她多少时间,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女人静静地思考了一周。”
“一周的时间里,她哪儿都没去,除了照顾儿子,基本都坐在床上发呆。”
“最终,她做出了一个艰难无比却又迫不得已的决定。”
“事实上,她的灵魂早就在对老裁缝点头的那一刻,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儿子才刚刚读了小学,为了能够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女人必须挣到足够的钱。”
“她彻底抛却了自尊,因为没钱租赁其他的场所,她直接把地点定在了这间小平房。”
“最开始的时候,她的客人很少,还基本都是附近的熟人,包括不再提起租金上涨的房东。”
“后来,大概是因为价格低廉,女人又面容姣好,她的客人渐渐增多,收入也慢慢变得稳定。”
“女人尽量将工作的时间,定在儿子出门上学的时候,但凡事总有例外,不可能每一位客人,都愿意遵守她这种人制定的规则。”
“为了不影响到儿子,假如儿子放学回家之后,她还有客人上门,她会要求儿子待在门外。”
“女人特地给儿子买了一个小木桌,再配上一个小木凳,她让儿子坐在凳子上,迎着还没落山的夕阳,一笔一划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她还准备了一副毛茸茸的耳罩,名义上是怕儿子吹了风着凉,实际上的用处,女人比谁都清楚。”
“她总是会亲手给儿子戴上,再耐心地抚平孩子翘起的额发,直到屋内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她才会依依不舍地拍着儿子的脸颊,示意他开始好好学习,不要辜负自己的期待。”
“儿子一直很乖巧,也格外懂事,他从不会询问女人,究竟在做些什么,也不像其他同龄的孩子那样叛逆,成天嚷嚷着不想学习。”
“他经常在外面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哪怕太阳早早地落下,他也会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手电筒,一点一点地照亮着几乎被他翻烂的书本,聚精会神地汲取着宝贵的知识。”
“女人感觉很欣慰,却也有些忧心忡忡,她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但她总是隐隐地觉得,其实还有很多事情,她暂时无法顾及,却如同一颗隐形的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女人喜欢做酱拌豆腐,除了因为食材便宜,还因为制作起来,相当简单方便,赶不及的时候,她就给儿子做上这么一道,再配上一碗白米饭,吃起来也算是有滋有味。”
“至于女人自己,为了最大限度地省钱,酱拌豆腐几乎成为了她的一日三餐,儿子有时候会问她,妈妈为什么一口都不吃其他的菜,她往往会笑着回答,因为妈妈只喜欢吃这么一道。”
“于是,从儿子六岁一直吃到了十二岁,他们的生活还没能成功地改善,一个不速之客却找上了门来。”
“经过多年的努力,女人的丈夫终于打听到了女人的消息,不远万里地跑来了这座城市。”
“不是因为决定痛改前非,也不是想念妻子和儿子,男人之所以会过来,仅仅是因为没钱了。”
“他跟女人没有离婚,儿子也永远都是他的儿子,男人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才会表现得如此有恃无恐。”
“他问女人要钱,女人不肯给,他就把女人往死里打,还用儿子威胁女人,让女人不得不屈从。”
“一番大闹之后,男人揣着兜里的钱,哼着小曲离开,看起来心情极好。”
“又过了一段时间,儿子放学回家,看见爬不起来的母亲,以及满地的碎片,感觉噩梦正在重演。”
“不用开口询问,他都能够猜得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劝母亲再度搬家,女人却摆了摆手,他们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儿子也处在小升初的关键,他们不能说走就走。”
“况且,血缘的关系无法割断,不论他们躲到哪里,结局都是一样,区别只在于他们能够胆战心惊地生活多久。”
“女人告诉儿子,男人已经离开,让他不用担心,对方不会再回来,这只是一次偶发的事件。”
“儿子没说话,因为他知道,母亲仅仅是在自欺欺人。”
“有一就有二,对于吸血鬼来说,除非吸干了他们的血,否则绝不会离开。”
“事实证明,她的儿子并不是在杞人忧天,小升初考试的前一天,男人再次来到了这间小平房。”
“这一次,女人一分钱都不准备拿出,即便男人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她也丝毫不肯松口。”
“男人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打得气喘吁吁的他,随意把皮带一丢,翘着腿坐到了床边,他告诉自己的妻子,假如对方无法让他满意,他就会去儿子考试的现场,好好地问问他的儿子,他的母亲为什么会如此冷血。”
“男人特意强调,他许久没见儿子,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跟儿子倾诉,在他说完之前,他不打算离开,假如为此耽误了儿子的考试,他也只能提前说一声抱歉。”
“女人立马傻眼了。”
“很快,男人的口袋就变得鼓鼓囊囊,厚度甚至远远地超越了上一次。”
“凭借类似的手段,男人来了一次又一次,不仅每一次都满载而归,还以殴打女人为乐。”
“即便女人的儿子在家,男人也不会有任何的顾忌,面对儿子的阻拦,他只会一视同仁,顺带着教训那个不听话的兔崽子。”
“女人也依旧会像从前那样,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会竭力护在儿子的身前,不让儿子受到伤害。”
“孩子当然尝试过反抗,但他那时又瘦又矮,酱拌豆腐只能让他果腹,无法提供足够的营养,尽管女人已经在经济允许的范围之内,能多做几道菜,就多做几道菜,也把肉类全部留给了儿子,对于一个处于成长期的男孩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男孩进行的反抗,看在男人的眼里,跟一只虫子临死前的挣扎,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这是最后一次,女人总是这么向儿子保证,也不知道是在劝解自己,还是在安慰儿子。”
“男人来的频率不定,有时候一周会来两次,有时候三个月都不现身。”
“每当间隔变久,男孩就会忍不住地心生幻想,他希望母亲终于说准了一次,更希望父亲迷途知返,像书本里写的那样,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那时,男孩的年龄尚小,哪怕遭受了无数的创伤,也依旧会对父亲这个角色,怀抱一丝为人子女的幻想。”
“但现实总是会无情地戳破他的想象。”
“麻烦就这么一直拖拖拉拉地跟随他进入了初中。”
“男孩渐渐长大,只是因为发育迟缓,会比同龄人矮上一截,但他学习刻苦,天资也还算不错,总是名列前茅。”
“按理说,女人应该非常高兴,但儿子进入初中的第一年,她却过得很不安生。”
“先是房东的老婆,发现了一丝端倪,上门大闹了几次,附赠了女人几个巴掌,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站在门口,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引得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再有他嗜赌成性的丈夫,胃口也变得越来越大,向她索要的钱财,一次比一次过分,如同一个无底洞,让她完全看不到填满的希望。”
“儿子升入初二之后,女人终于下定决心,他们收拾好东西,搬到了离初中更近的一个区。”
“这一次,女人租的不是平房,而是选择了一栋居民楼里的一户,面积倒是没大多少,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男人整整消停了一年多的时间。”
“初三下的某一天,男孩成功地评选上了市级的三好学生,还额外获得了两百元的鼓励金。”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挣钱。”
“他决定给女人买一个礼物,再把剩下的金额上交。”
“尽管成长了不少,他那时还是很傻,他以为母亲是真的喜欢吃酱拌豆腐,所以把礼物也定在了这个范围。”
“男孩打算给女人亲手做一次酱拌豆腐。”
“豆腐没什么特别,哪里买都区别不大,男孩决定在酱料上下功夫。”
“以前,为了省下几毛钱,女人会去菜场买酱。”
“卖酱的地方,摆着几个大坛子,即使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到阵阵刺鼻的气味,客人想要买哪种酱,卖酱的老板,就会拿出一个劣质的塑料盒,往里面填进满满一大勺,价格还不到一块钱。”
“女人一般都会选择咸辣酱,因为咸辣酱的储存时间最久,将塑料盒放进冰箱,每次仅仅需要取用一点点,即使使用频率如此之高,也足足能够支撑三个月。”
“后来,卖酱的老板,经常会出入女人租住的小平房,基本都会给女人带上一盒,连那一块钱都省去了。”
“但男孩却下意识地排斥见到对方。”
“不知为何,他宁愿母亲多花上那么一块钱,也不希望接受平白无故的馈赠。”
“因为心存芥蒂,男孩不打算去菜场买酱,他打算去一趟超市,买一罐最贵的酱,做一份最好吃的酱拌豆腐。”
“他挑挑选选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舍得买下最贵的那一罐,只在中等价位的品类里,选择了一罐母亲大概率会喜欢的口味。”
“男孩小心翼翼地把酱料放进女人亲手缝制的书包,又来到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块白白嫩嫩的豆腐,满心欢喜地朝着家里走去。”
“他本来还在烦恼,怎么才能把母亲骗出去一小会儿,好让他好好地制作一份酱拌豆腐,却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瞬间敛去了脸上所有的笑意。”
“他看见地面满是鲜红,几乎所有的家具,都被砸成了稀巴烂,仿佛飓风过境。”
“男孩踉踉跄跄地冲到卧室,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女人,以及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一个小碗。”
“即使覆盖上了斑斑的血迹,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从小到大用来盛饭的碗。”
“第一次搬家的时候,男孩选择带上了它;第二次搬家的时候,男孩依旧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的母亲拼命地保护了这个已经摔出了好几个豁口的碗。”
“男孩一步步地走近女人,他没有流泪,因为女人不喜欢哭,身为她的儿子,他肯定也不会喜欢。”
“女人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看见男孩的到来,她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光亮,如同每一次被打得半死不活,却在决定保护儿子的刹那,重新燃烧起汹涌的力量。”
“女人气若游丝地告诉男孩,他的父亲刚刚来过,这个恐怖的恶魔,又一次找到了他们。”
“对方的目的依然是要钱。”
“女人也依然表示了拒绝。”
“也许,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改变,但女人早就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傻女人了。”
“她从男人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就做了一个长远的计划,她将绝大多数的收入,都第一时间存进了银行,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几天前,女人找到了这个房子的房东,跟对方1东突然了一个下午。”
“她取出了几乎全部的存款,将它们交给房东,商定了一个长达十五年的租期。”
“女人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租住在这里的人,只能是她和她的儿子,除非经过他们的同意,其他人绝对不能住进来。”
“最终,房东同意了她的请求。”
“搬到这里之后,女人已经不再从事之前的生意,彻底断绝了收入的来源。”
“她仅仅给她和儿子留下了少量的生活费。”
“也就是说,无论男人使出多么阴损的招数,他都别想再拿到除了那些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之外的一分一毫。”
“女人宁肯鱼死网破,也不肯再被男人蚕食。”
“听完女人的话,男人登时变得怒不可遏,他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火,因为他知道,他再也无法从女人的身上,榨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疯狂地进行了发泄,直到对方变成一滩烂泥,他才一脸嫌恶地从女人的身上,摸出了最后的那一丁点生活费。”
“他当然一分钱都不打算给这对母子留下。”
“带着极度的不满,男人终于离开了这里。”
“男孩沉默地听完了母亲的讲述。”
“你累了,他对女人说道,先休息一下吧。”
“他打算像过去那样,给女人打上一盆温水,再把毛巾浸湿,轻柔地擦拭她的伤口。”
“但女人却对他摇了摇头。”
“帮我做一份酱拌豆腐吧。”
“女人温柔地凝视着男孩的脸。”
“男孩点了点头。”
“等着我。”
“男孩特地进行了强调。”
“……好。”
“她闭上了眼睛。”
“男孩轻轻地拿过女人手里,那唯一一个还保持着完整的小碗,转身去了厨房。”
“他取出书包里的酱,又解下系在旁边装着豆腐的塑料袋,认认真真地做了一份酱拌豆腐。”
“酱拌豆腐果然很简单,即使是第一次制作,他也做得非常成功,而且速度一点儿都不慢。”
“从超市挑选的酱料,闻起来又香又醇,只是稍微有些呛鼻,让他做着做着就视线模糊。”
“端着制作好的酱拌豆腐,男孩重新踏进了卧室,但女人却陷入了沉睡,她的表情安详,似乎梦到了她睁眼的时刻,从未体会过的幸福和美好。”
“男孩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因为他知道女人累极了,所以也需要休息很久很久。”
“好梦不易,他希望女人的美梦,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他愿意一直等待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