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摊主有他的待客之道,但舒良也有他的待人之道。
一番“友好”的交流过后,摊主“自愿自觉”地退还给了他们四百块钱。
“差强人意吧。”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舒良的睡意早就被驱散得无影无踪,“隔了这么多年,我们也没跟他计较利息,已经非常够意思了。”
“嗯。”
蒋雀巡轻轻点头。
“那时候,你要来电器城,就是为了这个?”舒良满脸好奇。
“嗯。”
蒋雀巡继续点头。
“为什么?”舒良不解道,“卖了就卖了,我们平时也不常用,何必把它赎回来?”
“它对你很重要。”
蒋雀巡回答得简洁。
闻言,舒良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们确实有过一段艰苦的日子。
尽管少年的到来,大大地提升了舒良的工作积极性,但仅仅凭借那种有一搭没一搭的工作模式,他依然无法获得高昂的收入。
除了基本的温饱,舒良几乎没有盈余,只是他并不在意,活得比大多数人都要洒脱。
直到工作陷入瓶颈,舒良才发现无论他的心有多大,都解决不了没钱的问题。
事件的转折本质源于一场误会。
简单点说,就是舒良去一户人家修理了电器,结果没过几天,那户人家发现一件贵重物品不见了,他们左思右想,竟然将舒良列为了头号怀疑对象。
丢失的东西是一枚金戒指。
别说是把东西偷偷地顺走,舒良连戒指的样子都没见过,但他又拿不出没偷的证据,只能苍白无力地解释了几句。
金戒指的主人是一个跟姚阿姨差不多年纪的长辈,因为住得比较偏远,她跟舒良没什么交情。
她看似相信了舒良的话语,但芥蒂已生,哪怕对方没有报警,流言还是传得越来越广,严重地影响到了舒良的声誉。
愿意无条件信任舒良的人,本身就寥寥无几,还得在如此有限的范围之内,附加上电器恰好出现损坏的条件,简直堵死了舒良赚钱的门道。
那段时间,舒良闲得连对门的姚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她时不时地邀请舒良上门,哪怕没有东西要修理,她也会借着找人搭把手的名义,让舒良赶紧去对面帮帮她。
也就是同一段时间,舒良跟芸芸和丫妹混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
表面上,还是跟过去一样,但越来越瘪的钱包,还是让舒良不由自主地焦虑了起来。
论投机的程度,孩子肯定及不上成年人,但舒良能够在跟孩子的嬉闹中,收获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后来,不需要姚阿姨开口,他都开始积极地往对门跑,既突兀又融洽地加入了两个孩子的世界。
此情此景,让姚阿姨在欣慰的同时,不免产生了几分忧虑。
舒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钱总有用尽的时候,失去了收入的来源,对方注定会过得一天比一天拮据。
尽管姚阿姨已经在自己的圈子里,替舒良说了成吨的好话,但她依旧无法改变舒良的现状。
要知道,信任绝对是一件易碎品,它的成形可能需要耗费成千上万道工序,破裂却只需要那么轻轻的一下。
姚阿姨的能言善辩,已经算是远近闻名,但即便是她,也认为这是一个棘手的误会。
毕竟,金戒指是真的不见了,她的朋友不是在栽赃陷害,只是有所怀疑,而舒良也是真的没做,却因为缺乏确凿的证据,只能靠着一句“清者自清”,试图让所有人相信自己。
希望时间能够带走众人的记忆吧。
姚阿姨束手无策地想道。
然而,这注定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对于压根儿没有存款的舒良来说,时间恰恰是他最耗不起的东西,也是渐渐让他走向山穷水尽的根源。
为了能够让自己和少年吃饱,舒良打算变卖家里的闲置品,但他粗略地翻了一圈,除了几件完全拿不出手的物件,家里居然挑不出哪怕一件稍微像样点的闲置品。
舒良忍不住犯起了难。
最终,他把主意打到了一件没那么闲置的物品上。
没错。
就是那台DVD机。
反正家里还有电视,只是看不了碟片,整体影响不大。
舒良迅速变卖掉了那台DVD机,换来了两百块钱,足足支撑了他和少年半个月的开销。
存货再次见底的时候,舒良又开始盘算家里剩余的物品。
然而,还没等他做出抉择,困境忽然就这么消失了。
原来是那户人家,又一次发生了丢失事件,除了上一次的金戒指,那名女性长辈的金手镯和金项链,也莫名不翼而飞了。
这一次,那户人家选择了报警。
经过短暂的盘查,警方迅速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竟然是跟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家人,也就是那名女性长辈的小儿子。
一番审问之后,对方才从警方的口中得知,小儿子沉迷赌博,欠债无数,为了还清债务,才动了歪脑筋,偷拿了母亲的贵重物品。
对于这个结果,那名女性长辈既震惊又恼怒,但她本性善恶分明,还记得舒良的“冤情”,不仅第一时间替他进行了澄清,还郑重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她告诉姚阿姨,她之所以会怀疑到舒良的身上,还是她的小儿子在旁边煽风点火,以至于让她产生了错误的联想,她感觉非常羞愧,希望舒良能够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舒良当然没有选择原谅这位长辈,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产生过任何怨怼。
“看吧。”他甚至得意洋洋地冲着蒋雀巡扬了扬眉毛,“问题又一次迎刃而解了。”
对此,少年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舒良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
除了被少年赎回的DVD机,还有自己私下找过姚阿姨的那几次。
少年想要帮助舒良。
同时,他也非常清楚,仅仅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让舒良走出困境。
少年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
将舒良当成亲人对待的姚阿姨,无疑是其中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少年找到姚阿姨,让她帮自己一个忙,他希望尽可能地获取跟那枚金戒指有关的信息,越详细越好,有照片最佳。
姚阿姨一头雾水地答应了下来。
她跟那名女性长辈,虽然关系一般,却也是多年的好友,借着了解丢失物品的名义,主动上门询问几句,不算是什么难事。
毕竟,舒良是她介绍过去的,倘若真的出现了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她也难辞其咎。
一半是因为好奇,一半是因为上心,没有耽误太久,姚阿姨就完成了这个任务。
那名女性长辈的手机相册里,恰巧存了几张金戒指的照片,她让对方发了过来,考虑到少年没有手机,姚阿姨还特地找了一家打印店,将照片彩打了出来,才约了少年见面。
“谢谢。”
少年伸手打算接过。
“照片可以给你。”姚阿姨却向后躲了一下,“但你得告诉我,你要这些东西,究竟想干什么?”
“我会定制一枚相同的戒指。”少年面不改色道,“完成后,我需要您再帮我一个忙,找个由头上门,趁对方不注意,把戒指藏好,再装作不经意地发现,一切就都结束了。”
少年平静地说出了后续的计划。
“这——”
姚阿姨瞬间听愣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少年,但她搜肠刮肚了半天,却怎么都憋不出第二个字。
她不得不承认,这或许不能算是一个完美的方法,但已经是舒良深陷困局之后,他们能够做到的极限。
少年很聪明,也足够果断。
他同样看出了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索性绕过了解答,选择直接将问题擦除。
哪怕是拙劣的掩盖,也好过永无止境地僵在原地,等待着所谓的“真相大白”。
“我没有太大的把握。”
良久,姚阿姨迟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少年看起来并不在意,“有一分算一分,总不至于比现在更差,不是吗?”
姚阿姨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大约一周之后,拿着制作完成的金戒指,少年又一次找到了姚阿姨。
掏出特意购买的放大镜,姚阿姨反反复复地比对了无数遍,确实是一比一地复制,基本看不出破绽。
“就是稍微有点儿新。”姚阿姨将戒指收下,“我看过老陈戴她自己的那枚,颜色要比这个黯,我在落灰的地方,先放个两三天,再上门找她。”
“好。”
那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仅仅是放个两三天,居然能够迎来麻烦的自我终结。
没必要再铤而走险,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姚阿姨,准备将戒指还给少年,却被少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我不需要了。”少年依旧是那副漠然的表情,但姚阿姨仿佛能够透过他一成不变的外表,看到他如释重负的内心,“您留着吧。”
“这太贵重了。”姚阿姨连连摇头道,“我不能收。”
“把它当成卤牛肉的谢礼吧。”少年却说出了让她惊讶的话语,“或者,您也可以直接把它扔掉,它是您的东西了,您怎么处置都行。”
不等姚阿姨再开口,少年就一个干净利落的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这孩子……”
嘴上说着抱怨的话语,姚阿姨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其实也是个没什么坏心眼的好孩子。”
从前,她对蒋雀巡一无所知。
她会主动上门送东西,与其说是在关心成长期的少年,不如说是在亲近舒良。
少年身上那股冷冰冰的气质,曾经让姚阿姨心里直犯嘀咕,活到她这个年纪,当然不可能会害怕一个未成年,她纯粹是担心对方,会朝着歪门邪道的方向发展,从而影响到舒良的状态。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纯属多余。
舒良用真心对待的人,哪怕换不来真心,也不至于换来虚情和假意。
打那以后,姚阿姨终于愿意大大方方地夸赞少年的人品。
误会澄清之后,舒良的工作频率,也慢慢回到了从前。
怎么说呢?
他感觉自己痛并快乐着。
他早就忘了那台DVD机,哪怕他攒够了钱,也没打算将东西赎回。
但少年却看出了那台机器对他的意义,不仅第一时间将东西赎回,还在多年之后,让他亲手将机器领了回来。
外壳的金属,逐渐被体温捂热,舒良恍惚地抱着怀里的DVD机,感觉时间仿佛擦过自己的身体,随着自己的脚步,正在一点点地倒流——
他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走在即将变卖机器的路上。
他已经忘记了当时的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只记得两百块钱到手的那一刻,他感觉浑身上下,瞬间变得无比轻盈。
没有了笨重的机器,却多了一笔维持生计的钱财,多么划算的买卖,他简直想要放声大笑。
但他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一部分的自己,已经被永恒地困在了过去,并且随着DVD机的脱手,悄然融入了空气。
这才是让他觉得轻盈的原因。
舒良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也没有任何遗憾,他只是觉得脚下的道路,漫长得更甚以往。
他是怎么活成这样的呢?
舒良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过去的自己不够成熟,现在的自己又太过随性,他好像总是找不到人生的平衡点,以至于无法成长为一个“对”的人。
直到走进楼道,扑面而来的黑暗,才让舒良稍稍回神。
他这才发现,摊主“良心发现”的四百块钱,还握在自己的手心。
“喏。”他示意身边的人拿走,“你的钱。”
“你留着吧。”蒋雀巡连手都没抬,“伙食费。”
“伙食费?”舒良被这个说法逗笑了,“想当年,卖它换来的两百块钱,支撑了我们整整两周,如今拿回了两倍的金额,却也差不多还是只能支撑两周,真是物价飞涨啊。”
“嗯。”
蒋雀巡认同他的说法。
“等等——”舒良正准备将钱收入口袋,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哪儿来的钱?”
按照蒋雀巡所说,舒良卖完机器的没几天,他就把东西赎了回来,还约了终于“沉冤得雪”的舒良,一起去电器城一趟,就为了给他展示今天的这一幕。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拖延了好几年,但蒋雀巡赎回机器的时间点,确实处于他的少年期。
那么,问题来了——
仅仅十几岁的蒋雀巡,究竟是从哪儿变出了八百块钱?
“我爷爷给我留了两万块钱。”蒋雀巡没有隐瞒,“我上大学的开销,也来自于此。”
“你动了那笔钱?”
舒良满脸惊讶道。
“你知道?”
蒋雀巡挑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