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棋死后没多久,赵莹雪就卖掉了本市的房子,搬到了省会生活。
明面上,她是说工作有变动,不得不搬;实际上,大家都能理解,她是想给孩子换个环境。
毕竟,发生了那么多的糟心事,芸芸不仅失去了最好的玩伴,还遭受过如此龌龊的对待。
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她才想搬去更发达的地方,减少类似事件的发生概率。
据说,她跟丈夫大吵了一架。
由于工作已经稳定,她的丈夫不同意搬家,还指责她太过自私,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其他人。
赵莹雪辩解她一切都是为了女儿,丈夫却认为她在胡说八道。
他说,女儿的年龄尚小,还什么都不懂,频繁地更换环境,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赵莹雪是在强行把自己的意愿,施加在小孩子的身上。
两人各执一词,谁都不服谁,吵得不可开交,搬离本市的计划,也一度陷入了停滞。
直到何棋跳楼自杀。
赵莹雪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这一次,身心俱疲的她,说什么都要带着孩子走,她的丈夫终于让步,同意换一个环境,尝试着重新开始。
很快,他们就举家搬去了省会。
姚阿姨不想离开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也明白她跟过去,女儿和女婿未必会过得开心,这才拒绝了女儿的邀请。
时间总能冲淡一切。
往事逐渐蒙上了尘埃,要不是碰见了赵莹雪,舒良也未必会回想起这一幕幕。
收拾进入了尾声。
姚阿姨本就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使没有舒良的帮忙,赵莹雪也不会耽误太久。
“你丈夫没陪你一起?”舒良随口问道。
“我离婚了。”赵莹雪伸了个懒腰,干脆在地板上躺倒,“我老公搞外遇,我发现之后,本来打算忍一忍,但后来实在是忍不了,才跟他离了。”
“……抱歉。”
舒良没想到答案会是这样。
“你又不是我前夫,你抱歉个什么劲儿啊?”赵莹雪失笑道,“舒良,你知道吗?我本来自诩是个聪明人,但他外遇搞了好几年,还是成了异地之后,才被我看出苗头。”
“原来,他当初那么不愿意搬,压根儿就不是为了他的狗屁事业,单纯是不想跟他的小情人分开,还有脸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真是让人作呕。”赵莹雪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我们搬去省会之后,他要是就此断了,我估计也发现不了,但隔着那么远,他们还要藕断丝连,我就只好成全他们了。”
“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芸芸。”赵莹雪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们离婚的时候,芸芸才刚上小学,我怕影响到她,一直瞒前瞒后,后来瞒不住了,才跟她说了实话,她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求着我们复合,只是小声地跟我说,希望跟妈妈一起生活,反倒把我弄得嚎啕大哭,丢死人了。”
“那一晚,我失眠了。”赵莹雪闭上眼睛,“我一直在质问自己,明明我妈也是在我小学的时候,跟我爸离的婚,为什么我就是死活理解不了她。”
“主要当时我觉得我爸,也不算是十恶不赦,她却不能体谅体谅我,非要把好好的家拆散,还把我变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哪怕她在离婚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只要了我的抚养权,我还是觉得她不够爱我。”赵莹雪回忆道,“后来,我越长越大,不再那么死脑筋,才慢慢释然,但隔阂已经形成,哪怕我自己结了婚,还生了孩子,还是没办法主动跟她亲近,我知道她爱我,我也很爱她,但两个人一旦相处久了,就会变得特别别扭,人家都说孩子是夫妻的粘合剂,我看用在我和我妈身上,比夫妻合适多了。”
“直到我决定离婚。”赵莹雪停顿了一下,“那一刻,我才真正地理解了我妈,我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以来,我究竟错得有多么离谱,但我又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哪怕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还是不想跟最亲近的人示弱,再加上离婚带来的狼狈,让我处在了人生的低谷,我妈那时特别想来帮忙,我一开始都答应了,后来还是为了所谓的自尊心,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她给硬生生地推走了。”
“要强的另一面其实就是拧。”赵莹雪看起来快要睡着了,“我不爱跟别人拧,只爱跟我妈拧,其实就是知道,她会无限地包容我,我仗着自己有人爱,披着一层叛逆的皮,在跟我妈撒娇呢。”
语罢,赵莹雪不再开口,她的呼吸变得均匀,似乎进入了梦乡。
舒良轻手轻脚地来到了门边。
他慢慢地将大门拧开,然后将身体退了出去,全程几乎没有制造出任何声响。
好不容易完成了上述的动作,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休息了几秒之后,他重新将身体转了回去,打算顺手将大门带上。
然而,映入视野的画面,却让他微微一顿。
他看见赵莹雪的眼角,挂着两串晶莹的泪水,一直流淌到了地板。
女人哭得澎湃汹涌,却又无声无息。
舒良将手放在门把上,迟迟没有向外带。
良久,他才轻声开口道:“芸芸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她一定能够理解你——”
“因为你也是一个好母亲,所以她才成长为了今天的样子。”
舒良终于关上了房门。
回到家中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午夜,舒良惊讶地发现,蒋雀巡竟然还在等待自己。
“早点休息吧。”
舒良走进厨房。
他打算先给自己搞杯水喝。
“厨具要还吗?”
蒋雀巡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不还了。”舒良努力压抑住喉头的哽咽,“其实,姚阿姨从没让我们还过。”
以后也不会了。
舒良似乎已经理解了蒋雀巡口中的“孤单”。
姚阿姨不是一个喜欢给他人制造麻烦的人,明明积攒了那么多的一次性饭盒,她却还是次次都送来自己的锅碗瓢盆。
大概是为了制造联结吧。
舒良仰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他吃了那么多年的卤牛肉,哪怕无法复刻出相近的口味,至少能够留下对方制作的厨具。
事实上,他非常理解赵莹雪的心情。
错过本身就意味着失去,这既是一种自作自受,又是一种无可奈何。
因为蒋雀巡爱吃卤牛肉,舒良一直想向姚阿姨请教具体的做法,但他又觉得时日尚多,人也天天住在对面,不必急于一时。
要不怎么都说造化弄人呢。
舒良叹息着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明天陪我去一趟电器城吧。”蒋雀巡靠在门框上,“你还欠我一次。”
“……好不容易碰见一回旧人,你就记起这个了是吧?”舒良回过头,“去那儿干嘛?”
“去了你就知道了。”
蒋雀巡转身走向卧室。
“我没看错吧?”
第二天的上午,舒良目瞪口呆地望向前方——
“这个摊位竟然还在?”
“老弟,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味儿呢?”摊主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壳,“你们总算是来了。”
“老板,你这话说的,也很让人费解啊。”舒良纳闷道,“我们认识吗?”
“我跟你是不怎么熟,那我认识你身后这位啊。”摊主热情地朝着蒋雀巡招了招手,“这么多年过去了,东西我还一直留着,人品也算是杠杠的吧?”
“你认识他?”
舒良的目光已经从疑惑转变为了惊奇。
“本来也认不出来,他变化太大了,多亏他前两天来了一趟,跟我说了几句话,我才记起他是谁。”摊主笑呵呵道,“东西还在,我也还没跑路,绝对是缘分啊。”
“到底是什么东西?”舒良已经听晕了。
“你们等会儿。”摊主朝着后方的杂物堆走去,“我得翻一翻。”
“你怎么会认识他?”趁着摊主翻东西的工夫,舒良小声地询问身边的人。
“你也认识。”蒋雀巡却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啊?”舒良凝视着摊主胖墩墩的背影,“难道是当初跟我现场结义的那一位?”
“你还跟人结过义?”
蒋雀巡也听愣了。
“买电视的时候啊。”舒良理直气壮道,“我跟那位仁兄,聊得实在太过投缘,不得不拜个把子。”
“……不是。”
沉默片刻,蒋雀巡一脸木然地摇了摇头。
“哦。”舒良看起来很是失落,“那我真没什么印象了。”
“没事。”蒋雀巡无动于衷道,“东西来了,你就明白了。”
“这话还真是耳熟啊。”舒良气得直咬牙,“好像不久之前,刚刚从某人的嘴里听到过。”
昨晚,由于蒋雀巡不肯实话实说,舒良的好奇心被对方高高地吊起,让他整整失眠到了天亮。
清晨,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精神萎靡不振的舒良,已经被蒋雀巡拖到了电器城。
他严重怀疑对方是在报复他当年那唯一的一次失约。
“找到了!”
思索间,摊主已经捧着一个东西,兴高采烈地走回了两人的身前——
“现在,这玩意儿估计是老古董了。”
“……DVD机?”舒良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我靠!”
“我能够理解你激动的心情,但我们这个地方,都是文明摊位,不让说脏话,你控制一下。”摊主压低了声音,“负责巡查的人,正好在你们斜后方,帮帮忙。”
“咳咳,我是说,我靠……靠着这台机器,看遍了国内外的大片。”舒良连忙改口道,“真是令人怀念的岁月啊。”
“那你还把它卖给我?”摊主顿感不解。
“我把它卖给你?”舒良看起来比摊主更为不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眼,他终于艰难地回忆起了什么,“不要告诉我,你就是当初的那个小伙子……”
“没错!”摊主用力地点了点头,“想当年,我还是个单身贵族,现在居然都有两娃了,真是让人恍惚啊。”
“……我也很恍惚。”面前这个锃光瓦亮的脑袋,险些闪得舒良睁不开眼,“我以为只是摊子在,人早就换了,看外形也是如此。”
“岁月是把杀猪刀啊。”摊主长叹一声,“你以为都跟你们两位似的,一个一点儿不见老,一个一转眼就变得又高又帅,简直是人比人,气死人。”
“我想起来了。”舒良忽然双眼一亮,“当年,你就是这么能说会道,忽悠着我把机子两百就卖给你了。”
“这怎么能叫忽悠呢?”摊主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巴,“来者皆是客,我这都是自己琢磨的待客之道。”
“怪不得,你这个连店面都没有的摊位,能够坚持这么多年。”舒良立刻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嘴皮子功夫确实了得。”
“嘿嘿,出来做生意,说什么固然重要,最关键的还是得心诚。”摊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这才是我的立人之本。”
“两百?”蒋雀巡冷不丁地打断了对面的滔滔不绝,“心诚?”
伴随着脱口而出的质问,丝丝的寒意,正在争先恐后地往外冒,连带着站在一旁的舒良,都险些被无辜牵连了进去。
“怎么了?”
他一头雾水地看向身边突然发作的人。
“我来赎东西的时候,他告诉我,必须按照购买价的两倍。”蒋雀巡面无表情道——
“他收了我八百。”
摊主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