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 第18章 第十八章：葬礼

严格意义上来说，丫妹是死于一场意外。

幼儿园放学之后，何棋将丫妹接回家中，她替丫妹准备好了晚饭，才出门去上洗盘子的班。

一切好像都井井有条，也跟过去的每一日，有着相同的轨迹，但她盘子洗到一半，却忽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丫妹坠楼了。

从现场的痕迹来看，丫妹似乎打开了阳台的窗户，然后从十四楼的阳台，垂直落到了底。

如果是成年人，可能会以自杀为结论收尾，但丫妹的年纪太小，不大可能会自杀，于是只能被判定成一场意外。

至此，何棋的世界彻底垮了。

她每天都哭得昏天黑地，甚至没力气操办丫妹的葬礼。

作为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朋友，赵莹雪主动出手帮助了她，但她本身还有工作要忙，只能把大部分的事宜，交由她的母亲姚阿姨处理。

葬礼如期在丫妹死后的第七天举行。

许多跟丫妹同班的同学，以及他们的父母，都自发来到了现场，为丫妹献上了白色的花束。

何棋穿着一身黑，坐在丫妹的棺椁旁边，自始至终都神情呆滞，不发一语。

即使有人上前跟她交谈，她也表现得毫无反应，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如同一具被挖空了芯子的木偶。

但没人会苛责她此刻的不礼貌，只会愈发同情起她的遭遇。

见状，舒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也带着少年来到了这里。

他本想上前宽慰何棋几句，但此情此景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只是为丫妹默默地献上了一束花。

他的花束看似跟别人相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白色花束的最下方，塞进了几颗色彩缤纷的糖果，口味都是丫妹喜欢的那些。

通过他日积月累的观察，丫妹喜欢的东西不多，比起糖果吃进嘴里的甜，舒良发现她更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糖纸。

那么喜欢绚丽的孩子，肯定不希望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单调的惨白。

于是，舒良从超市买了一箩筐的糖果，再将丫妹喜欢的颜色挑出，一个个地塞进了捆绑好的花束底部。

一定要在天堂吃得开心啊。

舒良边塞边想。

葬礼即将推进到结尾时，幼儿园的部分教职工们，也匆匆来到了现场，尤其是负责丫妹所在班级的那几位，几乎全员赶了过来。

虽然丫妹的这场意外，本质跟幼儿园无关，但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他们还是决定来送丫妹最后一程。

然而，变故却由此而生。

一直被赵莹雪抱在怀里的芸芸，忽然双眼通红地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冲到了这群人的前方。

“你不许进来！”

清脆却坚定的童声响起。

丫妹极力地撑开双手，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将一个人拦在灵堂的外面。

“芸芸，怎么回事？”

赵莹雪急忙跟了过去，她想要重新将女儿抱起，但平时从不在人前耍脾气的芸芸，此刻却死活不肯听话，拼命地抗拒着母亲的动作。

“连老师，不好意思啊。”赵莹雪满脸歉意地看向被拦下的人，“最好的玩伴突然走了，尽管芸芸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但她这几天的心情，一直阴晴不定，如今才会这么失礼，麻烦您多多担待。”

“没事没事，我不进来也行，我就站在外头，一样能够表达我的心意。”被称呼为“连老师”的男人，神色略显尴尬，他手足无措地退后了两步，眼睛胡乱地朝着周围飘动。

现场的人几乎都认识这位“连老师”。

“连老师”的全名叫做连东，在幼儿园担任了多个班级的生活老师，其中包括了芸芸和丫妹的那个班级。

连东的样貌清秀，脾气温和，做事任劳任怨，鲜少跟别人发火，很受孩子们和家长们的欢迎。

此时，年龄偏大的姚阿姨，终于也赶了过来，她跟女儿合力，打算强行把芸芸拖走。

“我不走！”芸芸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死都不走！”

“这是丫妹的葬礼，你别在这里撒泼！”赵莹雪瞬间来了火气，“给我向连老师道歉！”

“我凭什么向他道歉？”闻言，芸芸竟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就是他把丫妹害死了！”

“还在这里胡说八道！”赵莹雪给姚阿姨递了一个眼神，她们趁着芸芸用手背抹泪，猛地一个使力，将芸芸悬空架了起来，准备先将她运到旁边。

“等等——”

伴随着一道熟悉的男声，姚阿姨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被人温柔却强势地拽离了芸芸的身体。

“小良，你这是做什么？”姚阿姨压低了声音，“我不可能会对芸芸下重手，这是我自己的外孙女，我心里有数。”

“姚阿姨，你误会了。”舒良却摇了摇头，“我只想听芸芸说几句话。”

“芸芸，别哭。”舒良边说边蹲了下来，“有你的小弟一号在，没人敢欺负你，妈妈和外婆也不行。”

“真、真的吗？”

芸芸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当然。”舒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轻轻地递到了芸芸的手心，“哭解决不了问题，这还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有印象吗？”

“……嗯。”

芸芸逐渐停止了抽噎。

“舒良，你别惯着她。”赵莹雪忍不住插嘴道，“平时也就算了，可这毕竟是丫妹的葬礼，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不能由着她一直胡闹下去。”

“我知道。”舒良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只想问她一个问题。”

“芸芸，你愿不愿意告诉你的小弟一号，你为什么不肯让这个叔叔进来？”舒良用手指了指脸色越来越苍白的连东。

他甚至没有称呼这个男人为“连老师”，一是他本人跟这所幼儿园毫无关联，二是他已经无法抑制地产生了某种厌恶。

“他摸了丫妹！”舒良的问题让芸芸又激动了起来，“丫妹不喜欢被他摸！”

“……什么？”听到这几个字的刹那，赵莹雪彻底呆在了原地，“芸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芸芸用力地点了点头，“他以前也摸过我，但你跟我说过，不要随便让别人碰我，熟人也不行，如果被碰到了，就大喊大叫，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他没敢再摸我，但丫妹胆子小，还在一直被他摸。”

“芸芸，丫妹出事的那一天，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东西？”舒良深深地蹙起眉头。

“那一天，我跟丫妹约好了不午睡，一起去屋外堆沙，但我一直没等到她，只好回去找她，路过杂物间的时候，看见他又在摸丫妹。”芸芸愤怒地指向连东，“丫妹都哭了，他还把手往里伸，我想救丫妹，却恰好被巡查的老师逮到，可能是外面的声音太响，他才终于停了手。”

“丫妹一整个下午都不肯开口，我跟她说话，她也不理我。”芸芸又开始掉眼泪，“晚上丫妹就出事了，一定是被他害死的！”

“芸芸，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事？”赵莹雪痛心疾首地抱住了女儿。

“丫妹不让我说。”芸芸把头埋得很低，“我发现她被摸了之后，一直让她告诉她的妈妈，但她说她的妈妈已经很辛苦了，她不想让她的妈妈更辛苦，她还不让我告诉其他人，她说一旦我说出去了，我们就不能在一起玩耍了，我不想跟她分开，所以谁都没说，但我们好像还是分开了，对不对？”

闻言，赵莹雪没有说话，只是心有余悸地抱紧了女儿，任由眼中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地滑落到女儿的肩头。

全场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有人似乎打算跟周围的同伴交流，但堪比死亡的寂静氛围，让他们迟迟开不了口。

不知过了多久，塞满了灵堂的群众，忽然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路。

顺着这条空隙往尽头望去，舒良看见了站得笔直的何棋。

她脸上的麻木和绝望已经尽数消失，只剩下刻骨铭心的仇恨和目眦欲裂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