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何棋去接丫妹的时候,都会尽量拾掇一下自己。
事实上,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她仅仅是下意识这样做了。
然而,直到七月结束,她都没能再遇见舒良,这让她无端地产生了几分失落。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她照例去姚阿姨的家里接丫妹。
何棋穿着那件被女儿夸赞好看的大红色连衣裙,脚上踩着一双细长的高跟鞋,却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中看不中用。
她已经逐渐忘记了上次的那场小插曲,但老天似乎总爱跟她作对,她竟然又一次猝不及防地遇到了舒良。
这一次,对方跟丫妹的关系,明显变得更加亲近。
甚至不需要芸芸陪在身边,他们就愉快地玩成了一片。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何棋被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你来啦。”姚阿姨热情地迎接了她,“外面热吧?”
“嗯。”何棋点了点头,“入伏了,您平时也少出去走动,注意防暑降温。”
“我平时也就出门遛遛狗,时间要么是一大早,要么是日落后,太阳肯定晒不着我。”姚阿姨随口应付了两句,又将话题扯回了何棋的身上,“客厅空调开得高,你可能降不了温,我把卧室的空调打开了,你先去里面吹一会儿吧。”
“姚阿姨,不用那么麻烦,我不觉得这里热。”何棋连连摇头道。
“我开都开了,你别浪费我一片好意,你女儿有我们看着,你就放心吧。”姚阿姨挽着何棋的胳膊,硬是将人带进了卧室,“好好休息啊。”
“姚、姚阿姨?”
何棋傻眼了。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的时候,一脸无奈的舒良,同样不由分说地被姚阿姨推了进来。
很快,房门就被再次关闭了。
望着神色尴尬的舒良,何棋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跟舒良对视了几秒,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笑声。
“姚阿姨还是这么喜欢给人制造惊喜。”舒良尴尬地挠了挠头,“她真的太有精神头了。”
“是啊。”
何棋立即表示同意。
“那咱们就聊聊吧。”舒良顺势坐到了她的身边,却礼貌地隔开了一段距离,“我听说,你名字里的‘棋’是木字旁,我之前一直以为是王字旁的那个。”
“很多人都这么想。”何棋一点儿都不意外,“我家里其实没人会下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
棋子棋子,意在“子”而不在“棋”,舒良隐隐地猜到了什么,但他选择闭紧了嘴巴。
明明只比他大了一岁,但何棋身上背负的东西,却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重,他不想再让对方承受无意义的苦难。
他们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少之又少的交集,似乎都集中在了孩子的身上。
于是,他们开始聊丫妹和芸芸,聊完丫妹和芸芸之后,何棋得知舒良的家里,也住了一个“孩子”,只是年龄比她的孩子,大出了十多岁,心智必然成熟了不少。
“孩子都这么大了,带起来应该很省心吧?”何棋的眼中满是羡慕。
“……呵呵。”
面对这个问题,舒良只能露出苦笑。
少年岂止是省心,他是把五脏六腑都给舒良省了,让舒良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
别的家长嫌弃自己的孩子太吵,他却日夜祈祷着少年多说两个字,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自说自话的神经病。
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倾诉对象,舒良开始对着何棋大倒苦水,何棋从一开始的充满同情,逐渐变成了辛苦的憋笑。
看出了对方的情绪变化,舒良忿忿地停止了自己的讲述。
“你别生气。”何棋的嘴角明显已经绷不住了,“我只是觉得你们的相处,听起来特别有趣。”
“听起来或许是吧……”舒良有气无力道,“但过起来绝对不是……”
“太阳都落山啦。”姚阿姨笑容满面地拉开了卧室的门,“看你们聊得那么开心,我一直没好意思打断,但丫妹吵着要回家了,麻烦你们下周再继续吧。”
“什么?已经这么晚了吗?”舒良愕然道,“糟了!”
“怎么了?”何棋也没料到他们居然能聊这么久,“你接了修东西的活吗?”
“不是。”舒良火速起身道,“我答应了那小子,要带他去趟电器城,我无缘无故地爽约,他估计气坏了,我得先回去了。”
“好。”何棋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那你赶紧走吧。”
舒良火急火燎地来到了卧室的门口。
听到他们的对话,姚阿姨已经提前让出了位置,方便舒良尽快通过,但对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还落了一句话,可能是一句屁话,你听听就好。”舒良扭过头,语气带着诚恳,“如果高跟鞋和连衣裙,给你带来了不便,那就换回让你舒适的穿着吧。”
舒良说完就走。
因此,他没能看到何棋陡然怔住的样子。
舒良第二次停下是在自家的大门口。
他磨蹭了半天,不仅没能掏出口袋里的钥匙,还隐隐地有了一种原地拐弯下楼的冲动。
因为他意识到了这是他第一次放少年的鸽子。
事实上,蒋雀巡很少会主动提出自己的需求,所以舒良格外珍惜对方的每一次开口。
甚至没有询问少年,为什么要去电器城,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下来。
但他却遗忘了跟少年的约定。
准确来说,舒良其实记得这件事,但他跟何棋聊得太嗨,以至于错过了承诺的时间。
算了。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他一个堂堂正正的成年人,怎么可能会害怕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少年?
舒良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自家的大门。
然而,无声无息站立在玄关处的人,还是给他带来了足量的惊吓。
“你……”
舒良连声音都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去哪儿了?”少年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一直在姚阿姨家。”舒良顶着压力指向自己的身后,“不信的话,你可以去对门问问。”
“为什么呆了这么久?”
“别提了。”舒良越想越觉得荒谬,“我被姚阿姨安排了。”
闻言,少年没有接话。
“算了,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才多大,能听懂就怪了。”舒良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毕竟,你离被安排还远着呢。”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少年忽然转身朝着卧室走去。
“无论如何,爽约是我不对,我们改天再约啊!”舒良冲着蒋雀巡的背影喊道,“时间你来定,我一定奉陪!”
他这边还在喋喋不休,少年那边却已经一言不发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这是几个意思?”舒良发出小声的嘟囔,“到底原没原谅我?”
他一头雾水地走进了厨房。
但他不知道的是,下午的时候,少年就已经去了一次对门。
从卧室传出的交谈声,让少年立即朝着那里走去,却在中途被赵莹雪拦下。
“想不想多一个嫂子?”
女人边笑边压低了声音。
最终,少年没有跟舒良碰面,也没有继续在对门逗留,而是快步离开了那里。
“……人呢?”
端着刚刚洗好的水果,姚阿姨不解地望向自己的女儿。
“走了。”赵莹雪耸了耸肩,“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说了好半天的话,人家愣是一句没理我,走得那叫一个干脆,还真是一个性格古怪的孩子。”
“习惯就好。”姚阿姨放下手里的盘子,“虽然不爱理人,但整体没什么坏心眼,挺好的一个孩子。”
顾不上会引起怎样的议论,少年仅仅是在用离去,压抑因为赵莹雪的那句话,瞬间冲向顶峰的戾气。
他的体内有东西在沸腾,意图冲破他的躯壳,摧毁外部的一切。
事实上,少年已经渐渐放下将舒良私有的执念。
他愚蠢地认为自己正在走向成熟,却被外人的一句话,毫不留情地打回了原形,甚至比过往还要强烈。
他根本什么都没放下,只是在欺骗和麻痹自己的道路上,走得越来越熟练了。
被他刻意忽略的戾气,终于在外界的引燃下,化身成了一枚极具杀伤力的炮弹,叫嚣着随时准备发射。
它攻破了一道又一道的屏障,只剩下岌岌可危的最后一道,挡在这枚炮弹的面前。
这一道无疑跟舒良本人有关。
少年想亲耳听到舒良口中的真相。
不论出于怎样的原因,他都不想被欺骗或愚弄。
他的戾气正虎视眈眈地盘踞在他的胸腔,等待着倾巢而出的那一刻,将眼前粉饰的种种美好,蛮横地撕个粉碎。
少年已经预见了即将到来的绝望,但舒良就像一个命定的奇迹,凭借最后这一道薄薄的屏障,拦下了所有的戾气。
面对他的询问,对方没有撒谎,也没有敷衍,仅仅是用自嘲和调侃的语气,和盘托出了一切。
对方低估了少年对情感的认知,才没有将话说得太直白,但这并不妨碍少年理解他口中的每一个字。
原本已经到达临界值的戾气,随着舒良的一字一句,慢慢地逸散进了空气,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因子,再也不具备任何威胁。
舒良又一次拯救了少年,也顺带着拯救了自己。
舒良的身上好像存在某种魔力,让他可以将陷入情绪泥沼的少年,随时随地地拖拽出来。
他是那样的云淡风轻,仿佛他压根儿没有察觉到少年的困境,只是按照自己的天性,真诚地给出回应。
少年知道那些戾气并未消失,只是在等待重新积聚的时机,但他也相信舒良愿意不断地拯救自己。
他们生来就是一对榫卯,只有在对方存在的时刻,才能获得生存的意义。
由于各种阴差阳错,何棋和舒良在整个八月的时间里,仅仅见了那么一次。
何棋换回了舒适的裤子和平底鞋,舒良也忙于为各户人家修理电器,没时间再去姚阿姨的家里,跟芸芸和丫妹放松玩闹。
舒良特地托姚阿姨给何棋带去了一瓶护手油。
上一次,他在聊天的时候,注意到了何棋手上那些开裂的伤口。
尽管戴着塑胶手套,又处于气候潮湿的夏季,过于频繁地清洗盘子,还是损伤了对方的手部皮肤。
他嘱咐姚阿姨告诉何棋,护手霜她肯定有,但对付这种裂口,还是油类的作用更佳。
只要在每天临睡前,将护手油涂抹到裂口处,不嫌麻烦的话,还可以额外裹上一层保鲜膜。
坚持一个星期左右,裂口就能够好得七七八八。
何棋十分感谢舒良的好意,她收下了这瓶护手油,并且按照舒良的嘱咐,连着使用了十多天,果真解决了裂口的问题。
她本想当面向舒良致谢,但两人一直没能见上面。
九月来临之后,幼儿园的新学期开始,她不需要再把丫妹送到姚阿姨的家里,只需要像过往那样,在幼儿园的门口接送孩子即可。
生活渐渐归于忙碌的平静,他们也似乎正在从彼此的世界里淡化。
然而,再一次听到跟何棋有关的消息时,舒良被告知了丫妹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