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眼 第1章 故人眼

纨绔那识纤秾趣，纹枰弃置倚香风。

艳词乱躲红尘雨，戏场漫窥世相凶。

月照离人月色无，曲藏心呓曲声空。

水溶水中不见水，事连事生无事生。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欲寻离人，前路荒；欲安己身，身飘摇。书中找路，穷文趣，古论今议眼底流。戏里安魂，鬼门道，南曲北调耳旁过。找找找，找不到离人路；思思思，思不得归魂处。故云：识字忧患始，离乡不复归。浮世浪潮起，纷扰不相干。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为一双故人眼，枉杀两条无辜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笑耍头回。

话说广陵富商李显卿颇好音律，在府中豢养戏班。有一家伶，名为赵离，原是盐城人，十二三岁被父母贱卖，辗转至此。喉音如溪击厚石，清而质朴，故扮末色。略识得些字，言锋滚滚决悬河，能调停句字长短平仄，插科打诨处多有妙言。家主识其才，几年调教，能作院本，人称赵相公。今日曲会，李显卿又命家班去，与外头戏班搭台角胜，一来历练，二来扬名。只见台上末扮卖酒公，净扮卖酒婆。

（净）前几日那戏好不得嘞。那曲乌鲁鲁余音绕梁，俺也望弄两嗓子。（末）善哉，善哉。叫你看戏由闲，唱就闹杀我也。莫恁扯个破锣嗓呕哑嘲哳。（净唱）俺乃周家女……(末)君子动眼不动口。（净复唱）俺乃周家女……（末捂耳科）两耳渗血。（净揪末耳科）偏生要逆你祖姑意哩。伊弄吕生，我弄周旦，须索唱来。（末酒碗作扇科，唱）【风马儿】早失怙恃许多时，离乡背井独自游。不把诗书苦攻读，咏风嘲月，只图两眉舒。（净唱）【借黄花】奴家无所用，命恁不由人。误入娼门中，作风流鬼。（生持扇上,白）叨扰店家，小生客过此地。（末）假做不得真。（净）断我曲魂。（末收介）（净）相公何处来？

李二：“这刘唤，没见过脸恁地黑老风流鬼。”李三：“末作生，净作旦，两老村杀敷演风月戏。此一滑稽，或当赵相公手笔。”王大郎：“刘唤之净，赵离之末，怪道张致，好会戏耍。不是同胞兄弟，也是至亲密友。”柳狗蛋：“傻大郎。戏内相亲，戏外相疏。若他每私下诨话嗖嗖，搽了粉还要插科打诨，好不似当街行房，兀得难在。要论亲疏，赵相公台上作末色，舌口伶俐，个个谑不饶。台下作赵离，油不浑水，个个走不近。”李三：“生净台上话不多，私下倒厮腻，日逐胶漆。”

赵离扮末，如在戏中，非在戏中；舌戏众人，似与人厚，难与人厚。赵离素来健谈，遇人皆玩笑寥语。厮闹易，深交难。赵离每觑众人各结各伴，心下自比孤鬼。奈何有情众生，相亲相远，皆是因缘，强求不得。赵离思忖：“演时舒爽，与刘唤笑来谑去，倒像是一家中人，台上偷得心暂安。争奈戏服一褪，人就走远。台上热闹，台下寂寞。生生戏转，我为看客。末难色，眉难舒，堪羡生净交。六七年来，戏台上轮回百遍，如客旅百地，空余离人倦。我在这李府大院，终只是，热眼旁观。”遂趁夜出逃。回盐城，知父母皆亡。至平江城，改姓换名，替人写字糊口。娶一妻，五年来，相敬如宾。一日，与妻同去勾栏看戏。见台上净丑科诨不停，不禁言：“合口。”忽忆故人刘唤，又觑身边人，思之：“此为我妻？怎料白首如新。五年一梦，亲近方知不近。忆当年戏里科诨，竟如归家之安宁。盖知梦为梦梦亦真，以梦作真真亦梦。”次日，人不见，只余财物与妻。附有一纸：“生于盐城，不以为乡；唱于广陵，不以为家；居于平江，不以为安。莫寻，莫念。”妻至街头寻，只见人头攒动，谁辨李四张三。

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与戏有缘。本是良家子弟，争奈逐花追柳，又自贱唱戏，沸沸扬扬闹得一番无头奇案，断送两条性命。却是为着甚的? 有诗为证：

又见故人心暂安，偷得半载年华光。

寻花逐柳酒为媒，旧梦绕腰作戏裳。

话说瑞安县吕员外家有一公子，姓吕名落。周岁时,吕员外欲试儿志,摆设无数物件,让儿抓取。吕落独取一支宣城兔毫笔，吕员外大悦，断定此子必能仕途通达，五岁时将吕落送去竹薄学馆。破蒙之日，家中仆童挑一扁担相随。一头挑书箱，内置湖州无心散卓笔、李廷珪松烟墨、上等宣纸、端溪砚，暗花云锦裹四书五经；另一头挑一盘酥香阁糯软状元糕，一盘妙手陈婆清香虎皮粽，取“高中”意。当日先生言：“眉目含灵，有望成大器。”谁知此子性分灵中掺顽，好动不消停，每坐几时，骨自心躁难安，弃书而走，甚好打娇惜、斗草、捉蟾蜍、骑竹马。至十三四岁，不管研经论述，专攻淫词艳曲，言常粗猥。浑混两年，结交多方浪荡子弟，整日家勾栏瓦舍，看戏听曲，满山跑的兔子不回家——野惯咯。纵然那竹薄学馆有泉石之胜，浸书墨之香，那堪留心浮之人。如今年十八，所学渐废，然分茶攧竹、打马藏阄之能渐长，人称双陆状元。更甚苦苦痴缠唱戏底娘每学甚么四功五法，把腔弄调。不像读书之人，倒似梨园子弟。

一日，吕落和浪子班头王官人去瓦子听曲玩棋。散场归家，堪堪踩着门槛，便着吕员外痛骂不忻研学，兀直撵到书房思过。这吕落觑见书房墙上挂着两幅好字，手痒痒拿笔恁装模作样划拉几下。又嫌杀自家字难看，骨自把纸揉成团砸嚯地上。平故忆起白日间和王官人下棋，却被卖唱底打趣棋艺不精，不住叹道：“关刀在粪坑——文也不能，武也不能。”郁郁拔步离房。那身边小厮觑见吕落心下不爽，便道：“哥儿前几日淘了一套精巧木偶二十具，小的耍给哥儿取取乐？”原来这吕落幼时甚喜傀儡戏，当时还有个玩伴，姓周名舟，和吕落同年入学。两人先是搭台持杆耍杖头傀儡，后又牵丝悬弄耍提线傀儡，厮玩数年，怎料如今全然无话。这周舟是出了名大棋痴，常被王官人嗤笑为呆拙之辈。经小厮这一嘴，吕落欲趁此向周舟讨些对弈之术，待棋艺大增，惊王官人每一惊。正是：

欲近故人心下慌，借得风月作文章。

次早，吕落赶至学馆，见周舟坐舒望亭里，神情冷冷怪到唬人，正凝神捧着《河东先生集》。吕落竟自感形秽，不敢上前。好在觑见周舟手上书，上前低声胡乱说道：“河东先生何许人也？”周舟未抬头，冷声应道：“柳子厚。”吕落见周舟懒耐理会自家，急眼又说呆话：“我只爱柳三变，不识柳河东。”周舟道：“自然。”言讫不见，声冷甚。想晓那小厮机灵，连忙道：“天下兀谁不识柳河东？我家官人一时慌不择言，周小官人莫怪。久闻官人颇得棋法，我家官人今日特特求教。”周舟道：“且恁偎红倚翠，来做甚底？”吕落忙言：“前几日淘了一套木偶二十具，穷工极巧，欲赠周兄。”又向小厮使眼色。小厮忙不迭把木偶摆出，只见具具穿戴各异，神态俱俏，甚是精妙。吕落以丝牵引一木偶娇娃作了万福，自家扮作那卖唱底，操腔唱道：“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周舟冰颜顿破，不知端的，也弄一书生木偶作揖道：“在下奉旨填词柳三变。作得新词《归朝欢·别岸扁舟三两只》，烦小娘子一唱。”吕落便唱起来：“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渐渐分曙色。路遥山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活脱脱娇惨惨一戏家。唱毕，两人笑作一团，又耍木偶扮弄起来，通得戏玩一早，恍若当年，煞是尽兴。周舟道：“念是你诚心，须索教你些对弈之术。”正是：

重逢已束发，又遇总角时。

此后，吕落日逐舒望亭与周舟学棋。况乎周舟之棋不拘礼循制，行云流水，奇巧备出。吕落甚得趣，竟下恁苦功，长进得紧。间或王官人相约，纵与他去瓦子里快活，闭口不言棋事。话说这吕落凡听新戏，须索乞着学，争拿去舒望亭演与周舟。周舟每每观他拿乔张致，咿咿呀呀，笑不接气，佯怒：“这厮软顽滑头，只怕人掇去卖唱。”怎料好景不长，不出半年，周舟辞道：“柳词虽自有其味，休把汝困。伊赠我二十木偶，我送伊一《东坡集》，且觑词之别趣。我将去临安，入太学，一面思量会会他方棋客。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怎料此次一别，再弗音讯，终生不见。吕落收得东坡集，偶尔心血来潮，开书欲读，只觉味同嚼蜡。策问政议恁地进不去脑，单记得“丹砂浓点柳枝唇，尊前还有个中人”几句。有次那王官人瞅见，还顽笑道：“吕官人这湿哒哒木头，恁地承望点起火来？”正是：

春日照来冬雪消，苏词怎比柳词娇。

闲话休提。却说自打周舟离去，吕落专欣采娇花、折嫩柳，只往烟花路上走。打马藏阄、看戏听曲到也由闲，还作淫词、写俗本、搽粉唱戏。且听他唱到：

牡丹泪、珍珠汗，滴滴答答变大江，我是那江里千年烂石头，任人搬不动。曲词幺末把我生，红袖玉手把我养。我天生要头戴那缨丝帽儿，发插那铃珑簪儿，腰穿那绿罗褶儿。手摇金折扇儿，牙眼芳津齿留香。脚踩陈桥鞋儿，玉栏红楼狂游遍。我独独好听那含朱喘，黄鹂歌、声声啼啭；我单单爱望那媚波转，彩蝶舞、步步蹁跹。

日头头晃大地，弗照背处，不知我谁家罗帐醒。月牙牙藏百户，难照分明，那晓我进谁家后巷门。眼一闭欸眼一睁，一阵风来一阵沙。休负光阴。雄赳赳气昂昂，踏尽风流，恁地耍那好颜色。爹教我回，娘教我归，怎底教我到手肥肉换骨头？我是青石板上种的花生扎不了根，纸画的花儿结不得果。我是寒冬农家脚下葱，皮干叶烂心不死。任他每千呼万唤，俺每直向烟花路，偏生不肯回。浮萍心性，要甚虚名？古今多少乐事，尽在樽前曲。

看客且听，三年光阴恁般过，到也相安无事。一日吕落戏罢散场，有一六旬老翁，姓赵名离，自称此戏是自家少时所作。恁般因缘际会，一来二去，两人甚是对眼，结为忘年之交。一日晚间，赵老翁已将门拄。不知端的，这吕落把小厮打发了，独自携酒登门拜访。赵老翁情知自家年事已高，然言谈甚欢，更兼吕落又唱：“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不免贪杯，两人大醉。此后隔三岔五吕落晚间得闲便来，每每离去，浑身家恁地酒气冲天。快到过冬时节，吕落命小厮送去布匹银钱，晚间又独身登门拜访，大醉而归。

岂料祸从天降。次日邻人报案，说是这赵老翁被人用枕头捂杀家中，气绝身亡，布匹银钱统统不见。那吕落自是被传唤，兀自对县官说：“度我走时醉熏熏晕叨叨，忘记合门。料是有路过的恶贼见老翁大醉，图财起歹意。”那老翁原不是本地人，素日与人无仇，亦无儿女亲眷。县官听得吕落如此如此，只想草草了案。左邻右舍无异议，都指画了十字。县官正欲结案退堂，怎料吕落兀底高声大笑，直笑得眼泪乱滚，县官喝止不住。待笑停了，吕落道：“甚么盗贼入门图财灭口这般那般。是我。是我有意哄他夜夜饮酒，昨日趁他大醉，用枕头蒙杀他也。”话音落，撞柱暴毙，围观者哗然不解：那吕落与赵老翁相交深厚，为的甚么设计索他性命？既苦苦谋图，案将结，怎地自发？自发也罢，何故撞柱求死？奇哉，奇哉！那王官人与死者赵老翁打过几个照面，只觉老翁眼目如溪，颇有几分故人之感，却活活想不得出是哪位故人。细细回想，细细回想，忽然高叫：“周舟！棋痴周舟！”有道是：

戏家本无心，怎奈故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