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江海别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徐氏管家很有章法，不过区区四五日，已经搬迁得当。

原先的裕安侯丁家，因贪墨入罪，爵位被夺，家产充公，一家老小已经回老家德州。整个裕安侯府，屡经扩建，十分开阔，除了近两百间屋舍外，还有一处极大的花园，遍植银杏和海棠，秋季一片金黄，在京中也有胜名。

周云旃划了园子边的一处院子自住，且令甲兵把守。其他的，都由着徐氏去分配，他并不在意。他家眷并不多，这样大的一处宅子，绰绰有余了，只叮嘱了徐氏一声，需给小女儿阿宝和她的生母找个合适的地方。

搬迁这日，圣上送来亲笔手书的匾额，这自然是京城头一份的光耀，可见周都督盛宠不衰。

因这圣上所赐之物，整个周府的乔迁礼，愈发隆重，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派人恭贺，几个老世家更是送来重礼。安国公所送的一株珊瑚盆景，足足有四尺高，鲜红欲滴。徐氏令人将珊瑚置于庭中，所见之人，无不称赞。

到了晚间，徐氏好不容易把宾客一一送走，累的几乎要站不住。这些年周云旃不在京中，她已经许久没有办过这样隆重的宴席了。

即使如此疲累，她还是着人去请周云旃：他们之前是有默契的，若是徐氏相请，必然有事，周云旃也定会前来。趁着这空档，徐妙云唤了丫头，重新梳妆，换了一身雪青色满绣木兰花内里狐皮的长衣，头上疏疏簪了几只红宝蝴蝶簪子。她知道周云旃喜爱女子穿红，明媚娇艳的样子，只是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容色和年纪早就过了穿的鲜亮的年纪了。

过了两盏茶功夫，周云旃果然来了。微黄的烛火，衬着徐氏刚刚修饰过的脸，也还有三分娇艳。

徐氏恭敬的奉上茶水，才侧身在小杌子上坐了，轻声道：“妾身今日请老爷来，确是有几桩事。”她微微停了停，看周云旃并未露出不豫的脸色，接着道：“首要的，便是檩儿。家里西席师傅都教着颇用心，只是这孩子一直有些病弱，过了年，便八岁了，课业念的七零八落。妾身想，是否能给檩儿再换个师傅？”

周云旃见她如此说，知道定是有了人选，淡淡问：“夫人觉得谁合适？”

徐氏斟酌道：“今日宴席上，父亲也来了，他有位学生，方游清方大人，是去年的二甲二名，现下在翰林院供职，据说学问极好的。老爷觉得如何？”

周云旃看她一眼道：“方游清，此人我听过，学问据说不错，进士教个小儿进学，有些大材小用。”他似笑非笑：“只是，我听说，这方大人，今年三十有二，快要续娶你的表妹了？”

徐氏见他一语说破，面上立刻红了。

徐家一直靠着她的伯父和父亲支撑门楣，下一辈子弟实在平平，几位兄长荫了官，也并无政绩。子侄们倒还有几个出色的，只年岁太小，现下也看不出什么。前阵子，她的侄子徐希宗为着避嫌，和苏州何氏退了亲，闹得很不愉快。偏生他又在刑部当差，宁王奉了圣旨，协同刑部办案，徐希宗不过是个小小的郎中，短短几日，已吃了许多排头，整日里惴惴不安。

这位方游清方大人，学问自然是出色的，更重要的是，他并非出身世家，毫无根基，且夫人早已过世。徐家招揽他，自是要当做半个儿子。来做周云旃独子的师傅，对他是大大有利。

徐氏勉强笑道：“成婚后，檩儿按理还要叫方大人一声表舅，都是一家人，教檩儿定然用心......”她看着周云旃的脸色，有点说不下去了。

周云旃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扣了几下，道：“一家人？”笃笃的声音让徐氏心里直发紧。

他深深的望进徐氏的眼睛里：“你是周家的主母，檩儿也是周家的长子，你最好，记住这点。”

徐氏几乎有点坐不住，她想张口辩解两句，只觉得喉咙口发痒，咳嗽起来。

周云旃不欲再多费口舌，说这几句已经是提点她：“檩儿的师傅人选，我会再看。还有别的事情吗？”

徐氏稳了稳心神，才道：“檩儿的事，都听老爷的......还有，阿宝也渐渐大了，马上就要五岁，还没起名字。今天宴席上，已经有世家的太太们来打听阿宝的亲事。”

今日宴席来了许多贵妇，眼神自然是盯在两个孩子身上，魏阳大长公主、安国公家、镇国公家、理国公家......她几乎飘飘然了，只是刚刚的一盆冷水，让她不敢随意再提儿子的亲事，只好拿阿宝探探口风。

周云旃已经不想戳破她，冷淡道：“阿宝的事情，我知晓了。还有吗？”

徐氏不是傻子，明白他已经开始不耐烦，低声道:“妾身要禀的就是这两桩事，老爷今日也累了，在妾身这里安歇了吧。”

她脸上特意扑了海棠色的胭脂，眉也重新画了他喜欢的远山黛，炉里的熏香暖洋洋的，带着一丝甜意。

这几年她找了擅长千金方的名医调养，总想着能再要个孩子。每次檩儿咳嗽发烧，都让她心里发紧。

周云旃的眼神，慢慢凝在她面上，他瞳孔本来颜色就深，在灯光下犹如两潭深井。明明屋里炭火烧的很足，徐氏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见她如此，周云旃嗤笑一声，站起身来：“夫人早些安置。”还没等徐氏站起身行礼，大踏步走了出去。

帘子掀起，一股冷风直直扑面而来，徐氏像是突然醒了一般，慢慢从杌子上直起身子。

陈嬷嬷从廊下进来，看着徐氏怔忪的模样，不禁心疼道：“夜深了，姑娘喝点安神汤早点安置吧。”她是徐氏乳母，这么多年来，都改不了口。

她见徐氏仍旧呆愣着，不禁垂下泪来：“姑娘何必难过，大夫说了，你这身子，再生一个，只怕要搭上性命。老奴劝过您许多次，您只是不听，天天喝那药，是药三分毒啊。”

徐氏的声音渐渐低了：“我何尝不知呢......妈妈，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陈嬷嬷劝道：“老爷一贯是这个样子的，在女色上不用心，这是好事啊，要不咱们这后院能这么安静？姑娘一定要宽心，养好身子。”

过了几天，周云旃给女儿起好了名，叫周星湖，随了大哥周云旗的女儿星年和星悦。阿宝的娘亲吴姨娘十分欢喜，来向徐氏谢恩。吴姨娘是外头送的妾，虽然出身不好，但性子老实，徐氏也愿意帮扶她，压着那些不安分的。

徐氏柔声道：“阿宝渐渐大了，等国孝期过了，春天赏花踏春，让阿宝也去。”

吴姨娘感激不已，连连谢恩。她一个妾，不好带着女儿抛头露面，徐氏如此说，便是要为阿宝考虑前程了。

到了腊月二十，纪大人和夫人果然回来了，更巧的是，一行人在城外的十里亭遇到了返程的纪令桥夫妇。柳氏的肚子已经四月有余，显了怀，纪夫人自然是喜笑颜开，拉着她的手好一顿絮叨。

回到府中，见女儿没来迎接，纪夫人正生疑，见王氏匆匆赶来，说话也吞吞吐吐，这才着急起来。等知道了这大半个月发生的故事，纪夫人脸色直发青，她见王氏眼都不敢抬，闷着头站在一边，想着不好跟弟妹撕破了脸，只得强压住火气，去看纪令雯。

纪令雯正百无聊赖的躺在榻上，和顾瑜两人解九连环玩，顾琼安静的坐在一侧，埋头绣抹额。

见纪夫人快步奔进来，纪令雯忙丢开手头的东西，唤了声娘，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这些日子她在家担心受怕，见了母亲，只觉得有了主心骨。纪夫人把女儿抱在怀里，轻抚头顶，又去查看她的腿，唤丫鬟把医案拿来看。

顾家姐妹请了安，估摸着纪夫人要和女儿说穆家的事，她们俩毕竟是外人，不好多听，准备告退回房去

纪夫人却叫住她们道：“不用走啦，你们小姐妹的，想来也记挂这事，且也不是什么秘密的。”她转头，握住女儿的手：“雯儿，穆家已经同意退亲了，你放心，母亲定会再为你找一个好夫婿，让你事事满意。”

纪令雯哭着喊了一句娘，只抱着纪夫人不撒手。

纪夫人搂着她好生安慰了几句，再道：“你可还记得，你舅母有个妹妹，嫁在江宁孙家的？明年开了春，正好你二叔家的布庄要去送货，你去江宁小住几日，亲戚之间，也要互相走动才好。”

她笑着望了望顾家姐妹：“琼儿瑜儿也一起去吧，就当是散散心，姐妹间互相有个照应，我也放心。”

纪令雯抽抽搭搭的擦着眼泪，露出一个笑容来。

回到房里，顾琼微微吁一口气：“纪夫人当真是极疼爱雯姐姐，这样为她想，也是世间少有了。”

去江宁也好，也许能遇见嫂嫂呢？嫂嫂和娘家关系十分亲近，每年都要回去省亲。顾瑜正思量着，抬头看到顾琼脸上，来不及收起的羡慕神色。顾琼曾悄悄同她讲过，纪令桥说家里有意年底或来年把他俩的事情定下来。

顾琼如今心放了一半，还有一半尚提着。

顾瑜笑着安慰她：“这世间的父母，哪有不为儿女考虑的？咱们去江宁散散心也好，听说玄武湖的春色极美。等我们回来，你和纪二哥的事儿说不定就会定下来。”

顾琼面上露出一点愁容：“希望如此，只是我们家的情况，总归跟纪家差距太大，若不是纪夫人喜欢我们，一直把我们当女儿看，这亲事断然是成不了的。”

顾瑜正色道：“阿姊，无需妄自菲薄。女子德容言工，你一样不差，谁娶了你都是福气。”她笑起来，眨眨眼：“更何况，我还没见过哪个女子比阿姊更美。”

顾琼也笑了：“女子以美貌见长，可不是好事。”

顾瑜笑道：“阿姊，你是用了真心，才如此患得患失。要我看，纪二郎才是那个要紧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