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江海别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往后的日子，顾瑜过的极其规律。

清晨起，先饮药一盏，然后在廊下慢行，半个时辰后回屋，卧床静养。

午食药膳毕，需午睡一个时辰，睡醒后，按照孙太医留下的图谱，打一套五禽戏，孙太医将其精简后，十分适合骨伤病人。

下午剩下的时间，顾瑜要么练字，要么教顾瑛读书。三妹妹已经快要十岁了，不可再由着管姨娘教养得自由散漫。

晚食依旧是按照食谱做的药膳，食毕，继续廊下慢行半个时辰，然后回到屋内，浸泡药浴后，饮药，入睡。

从院子里缸莲盛开，到屋外枫红一片，顾瑜终于可以自行走动，除了不能走太快，且不能爬坡，已经和常人无异。

这些日子里，顾琼和纪令雯写来的信，一封又一封，堆满了书案，有问候的，有闲聊的。纪夫人更是遣人来吴兴数次，送来各种名贵药材。

纪令霞已经嫁去泉州，黎家姐妹也回了洪洲，黎思月婚期将至，回家待嫁去了。

顾瑜见到了父亲新纳的卢姨娘，她大着肚子，快要临盆，果然如小方氏说的那样，是个柔顺腼腆的人，话也说不出几句，只会低头站着。

更多的消息，陆续传来。原本各路仓司贪污，是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别太过分，大多情况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冯鹤之在运河上刺杀御史，且竟然连东海水师都牵扯进来，当真狂妄至极，圣上大怒，冯鹤之已经被押回京中受审，只怕最少也要株连三族，两浙路仓司更是如狂风扫落叶，被撸倒了一大片。

两浙路的其他粮仓，事后自然也被细细盘查，好在顾宣霖是个老实本分之人，冯鹤之几次暗示，他和李户书都佯装不懂，李户书更是因为不得冯鹤之待见，一辈子都没升迁过，年年考绩都是垫底，这次因而躲过一劫。

圣上颁布了敕令，各处粮仓，每隔半年，均需由巡查御史重新清点查阅。

另外一个意外之喜，是圣上竟然单独给顾瑜颁了一道嘉奖令，赞她英勇果敢，赐下一条玉带和十两黄金。赏赐倒不是最重要的，这是最近十年来，朝廷第一次颁旨嘉奖未婚女子，可算得上极其殊荣了。圣恩隆重，顾宣霖连着好些日子，都喜气洋洋。

这日天气甚好，秋日爽朗，正是顾瑜最喜爱的季节，她正坐在廊下，喝着药茶，两个丫鬟急匆匆跑了进来，禀道：“二姑娘，家里来客了，大姑娘她.......”

没等她说完，院子外便传来纪令雯的笑声：“不用通传啦，瑜妹妹，是我们。”

月亮门里转出来两个披着斗篷的姑娘，衣衫华贵，环佩叮当，不是顾琼和纪令雯，又是谁？

顾琼快步进来，眼圈儿已经红了，急急拉着顾瑜的手，上上下下不停的打量着，见她虽是瘦了一大圈，但看起来已经不是病病歪歪的模样，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纪令雯也是仔细端详了她的腿：“佛祖保佑，瑜妹妹这腿看着已经大好了，可见之前传信的人夸大其词，我紧张得几晚都没睡踏实。”

三人在廊下坐了，又唤了丫头重新来沏茶。

顾瑜挪开自己的盏碟，笑道：“你们俩可是贵客了，得用好茶招待你们，我这药茶，苦涩腥臭，你们可喝不得。”

纪令雯端起顾瑜的茶盏，略闻一闻，皱眉道：“这里头搁了虎骨吧，才味道这样冲。瑜妹妹，你可不要嫌不好喝，这对骨病最对症了。”

顾瑜笑：“是是是，这怎么一来，就唠叨起来了。说起来，太太怎么肯放你俩来吴兴？虽说灾情好了许多，路上也没有流民了，总归不如往年太平的。”

纪令雯看着顾琼笑道：“那可要问你阿姊了。琼妹妹人前不说什么，人后时常哭肿了眼睛。旁人倒罢了，二哥可是最看不得这个。”

顾琼立刻羞红了脸：“雯姐姐，你尽取笑我了。”

顾瑜也笑：“雯姐姐，你的曲子写的怎么样了？”

纪令雯拍了她一下，闹了个红脸：“你们俩，果然是亲姊妹，合起伙来消遣我。”

几人说起此次顾瑜受伤的事情，纪令雯便道：“你们可知道了？冯鹤之押送进京后，三司会审，直接判了个斩立决，三族以内，男子尽数秋后问斩，女眷都被发卖为奴了。我听父亲说，他们家在大兴的宅子，光抄家就花了数十日，金银珠宝无数。”

“两浙路仓司此次，只怕是全部翻船了。母亲说亏得父亲跟仓司一直不睦，这次御史巡查，父亲颇有助力，才没被牵连。”

“听说发卖冯家女眷的那日，好些客商特意赶来，五十两银子，就能买走一个原本金尊玉贵的小姐，冯家老太太在狱里没几日就走了，冯夫人也一头撞死。最后没卖出去的女眷，都送到教坊司了。”

顾琼心肠软，听不得这个，但是一想到冯家差点害死了妹妹，也觉得他死有余辜。

“说起来，雯姐姐，苏州府最好的医馆是不是同济堂？”顾瑜突然想起来此事，问道。

“是啊，同济堂已经开了上百年了，济世堂和万和堂也很有名。怎么了？”

原来，十来天前，小方氏带着顾瑜亲自去了趟小瓶乡，向那位郎中致谢。这个名叫林致的乡间郎中，是个十分有礼的年轻人，看起来最多二十上下，他婉拒了小方氏的谢礼，只道官差大人已多付了许多药费。

因这大夫格外谦逊温和，顾瑜总觉得欠了极大的人情，因此和小方氏商量，这林大夫还这样年轻，做一辈子乡野郎中太可惜，想引荐他去大州府的医馆学艺。

小方氏觉得甚好，回来后找了吴兴县同济堂医馆的人打听此事。同济堂的人一见是知县夫人，自然是没二话，只是说如果能够，可以去苏州府的总店，那边有好几位名医坐镇，更有益于学习。

为此，顾宣霖拜托了苏州府的朋友，讲了原委，又写了荐信。苏州同济堂的堂主，立刻同意收下了此人。林致收到消息后，也颇惊诧，他三日前，特意绕道吴江来，向顾宣霖致谢，再去往苏州府。

纪令雯听了原委，颔首道：“如此听来，这郎中当真是医者仁心，且不求回报。”

顾瑜道：“他救了我的性命，虽说他讲这是医者本心，不会见死不救，但是我们不好知恩不图报的。”

姑娘们一路絮絮的闲聊到傍晚，小方氏才急匆匆的回来了，一壁忙活着指挥厨房整治晚食，又一壁叫人去收拾客院，此次两个姑娘出行，是纪家二郎护送前来，顾宣霖也从衙门回来了，今日定要与纪二郎浅酌上几杯。

顾家宅子地方小，没有单独给女眷的客院。这些日子，顾瑜养病，本就住在小方氏屋里的西间，小方氏安排纪令雯直接住进了顾瑜的房间，和顾琼一块儿作伴。三个姑娘好几个月不见，当夜干脆睡在了一起，只觉得有无数话讲不完。

去小瓶乡时，小方氏带着顾瑜绕道去了趟隆兴寺，带回来些平安符。顾瑜也为几个小姊妹求了些，她只觉得今年格外不顺，先是遇上了周云旃，闹了一出，当时差点丢了性命，结果这次，情况更糟，几乎是从阎王手里抢了条命回来。姑娘们将平安符塞进贴身的荷包里，祈求能万事顺遂。

纪令雯只看着顾琼笑：“若能心想事成，琼妹妹，注定要跟我是一家子人的。”

顾瑜微笑着，看着她们。经历了一遭生死，她只觉得阿姊若能得有情人，天长地久的厮守，当真是天下第一美事。

其实，此次纪夫人让纪令桥和纪令雯去吴兴做客，明面上是探视顾瑜，实际上是想让儿子正式拜访顾宣霖，为年底讨论儿女亲事做个准备。如果顺利的话，年前小方氏定然要来苏州府拜访，两边一说和，便成了。年后只需请人直接上门正式提亲下聘便可。

此次仓司一事，顾瑜救了巡查御史，立下大功，圣上嘉奖。纪家本就对顾家姊妹满意，纪夫人便想今年定下顾琼之事，来年再帮顾瑜物色个好的。

这些日子，因着圣上嘉奖，已经有好几位夫人来纪夫人这里，打听顾瑜的情况。纪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想，定要给顾瑜相看个青年才俊，这些势利的，决不能沾边。

吴兴地方小，不如苏州府游玩的地方多。小方氏煞费苦心，安排几个姑娘去郊外一处庄子上，那里有温泉，正适合疗养，又说县中有处古园，如今已经捐给了寺庙，园中红枫美景，此时正好赏玩。

玩耍了几日，纪令雯十分尽兴。她悄悄和顾瑜说了，这几个月，她和裴钧通了四五封信，裴钧称赞她写的曲子灵动婉转，浑然天成。

纪令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柔情，脸上有一种做梦似的光彩。

顾瑜不由得暗暗揪心，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这些日子，她也打听了，这裴钧是次房次子，几年前科举落第，因而四处游玩散心，这也是为何江寄宁借用他的身份外出查案。这样一个男子，风流韵事传得满天飞，太容易勾得深闺女子一见钟情，但绝非良配。

顾瑜找了些机会，明里暗里的与纪令雯说了，但她沉溺其中，并不当回事，且纪夫人似乎打算近期去拜访穆家，将纪家和穆家四郎的婚约解除。

这显然给了纪令雯更大的指望，顾瑜只得再找机会，天长日久，总能慢慢说动她。

只是今年，当真是极其不太平。顾瑜刚刚准备送纪令雯和阿姊返程，就传来一桩石破惊天的大消息：在几日前的秋狩中，太子不慎受伤，拖了几日，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