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清楚霁青是怎么长大的,总之有两三个保姆轮着看,好歹没病没灾地活到了三岁。
自唯不是不爱这孩子,但不敢看他也是真的。虽然现在什么都看不出来,但要是再大些,再像小婵些,他自己又该怎么想呢?小婵父母家已经开始避着他,自唯干脆跟他们断了联系。想小婵太痛苦了,但假如她对他不曾有过真心——这念头不知让他更痛苦还是更释怀——这世上还能有什么?
谎言。到处都是谎言。
孩子晚上独自睡。自唯一人辗转反侧,半夜爬了起来。这是他写着小婵名字的房子,里面处处是她的影子。他逃不掉,走进客厅,昏昏沉沉的光怪陆离里她坐在钢琴前面,转过脸来,赫然是江茵的面孔。自唯走上前去,撩开了钢琴的盖子,开始弹奏。他感到小婵似乎回来,又似乎远去,音符寥落在空荡荡的房间。
自唯放了双手,狠狠砸上了琴盖,伏在上面哭了。
一个男人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展露的脆弱与痛苦,小婵永远不会回来了,可他还要活。只念着女人的男人都是窝囊废。
自唯卖命一样工作。
霁青有保姆,但自唯父母倒经常打电话来嘘寒问暖。小婵跟他离婚的事短时间还能敷衍过去,长时间根本瞒不住。两人听后大惊,又开始敲边鼓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于自唯也不知的原因,当母亲猜测是小婵在外面偷男人时,自唯没有否认。
他也没有承认过什么,但母亲那句话出口时,他才发现自己是恨小婵的。
“你正是好时候,”母亲说,“得尽快再找一个。孩子不能没有妈呀。”
自唯烦躁地应了,放下电话才想起江茵。
江茵算来已经在公司里待了好几年了。她远远地和他一起看着公司越做越大,终于他沈自唯也成了“某知名企业家”。江茵出现得太频繁了。她好像是小婵离去后残留下来的影子,连同她的儿子一样被送给了自唯做念想。
自唯送她一次,就有第二次。
因着小婵的关系,于情于理他也该避着江茵走,但一种难言的麻木使他选择了顺其自然。自唯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毕竟他确实应当尽快从婚变的泥沼里挣脱出来,但江茵和小婵到底是两个人。江茵比他小了近十岁。
可江茵和小婵不一样:江茵爱他。
江茵喜欢他,这换谁都感觉得到。他不知道、也不关心原因。他模模糊糊听江茵的意思是她老早以前就见过他,然后他……他干了什么来着?自唯没精力弄清楚。他甚至没什么精力跟江茵待在一起,但既然江茵自己都不在意,他替她忧愁什么呢?他离过婚的事她又不是不知道。
可江茵对他是仰慕,一种抬头向高处看的姿态,好像他就是不可企及的天。
这是陌生的感觉,与小婵同他一处时不一样,因为小婵是往下看的。
俯视他,包容他,玩弄他。
小婵着实彻彻底底地玩弄了他。
霁青受凉发高烧,被自唯的父亲母亲着急忙慌送到医院去,验血输液吃药一顺儿下来。老年人有时候确实是具备侦探的潜质,加上两人正成天琢磨小婵和自唯的那档说不清的乱事,竟然就从上面发现了倪端。
再一个电话打到小婵家里质问,最后才轮到自唯这个当事人。
“血型。”他母亲颤颤巍巍地,“对不上!”
自唯坐起身来,感受到什么一样转过身。
霁青不知什么时候下楼来了,正如他不知什么时候会说话、会走路……霁青站在楼梯下面,穿着体体面面的儿童睡衣。他长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好像是被硬插进这个世界的小人儿。
自唯阴沉沉地看了他片刻,重新回头打电话。
一周后亲子鉴定下来了:霁青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自唯把那张单子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他和霁青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男孩跌跌撞撞跟着他身后,彷徨无知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的一块广告牌。自唯走得很快,希望有一辆车开过来,或者一个儿童贩子把那不该存在的东西接走。原来小婵真的彻彻底底从头把他当猴子耍弄,那个外国女人根本就是个演员。她把一切策划好,跟着奸夫溜之大吉,只剩下他——
一只蓝色气球当空飘过,在灰雾中闪烁着,越来越小。
好像个漏洞消失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