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唯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天。
小婵沉默着给孩子喂奶,在窗前映成一个惨淡的剪影。自唯十指紧紧陷进头发,不用去照镜子,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眼睛血红。小婵是个女同志。
而现在,她要离开他了。
小婵不能走。她不知道她对他意味着什么,但决不只是个妻子。她陪伴他、理解他、支持他、照顾他。他经常梦回年少时的晦暗记忆,随后惊醒过来,发现那些影子褪去,她躺在旁边,背后墙壁合拢的地方是他的家。
小婵说:我不幸福。
她是故意的吗?自唯一拳砸在墙壁上。他在家里压着性子,在公司里就不再顾忌了。谁不知道他沈自唯不好惹?一连几天其他人都绕着他走,包括那个长得很像小婵的小姑娘。他知道自己的变化太大,好像他的生命被彻底抽走,再也回不去以前的模样了。他把自己换位给小婵,想着假如小婵不是小婵而是他人,他忽然明白了。那个他憎恨的外国女人于小婵正如小婵于他,他怎么能——继续——?
她愿意去哪里就到哪里去吧。
他一想通,家里的气氛好像终于卡过了一个坎,终于能够至少回归正常了。小婵自始至终沉默着,离婚办下来很快,霁青归了他。小婵说幸好生了霁青,不然她无论如何都不放心把自唯一个人落下,不然她良心上更不好过。
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婚,即使有,也是些风言风语。
小婵是事万万不能跟任何人讲。
他们最后一次回到自己的家里,保姆在楼上照管孩子——已经没有人有精力管他了。小婵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自唯强行塞给了她一张银行卡。
她马上要被接走了。
“你虽然不跟我过,”自唯下意识要握她的双手,又触电般放下了,“但到底还是霁青的妈。我们是和平分手,以后你一定要回来,回来看看他……”
小婵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上车前她忽然狂奔回来,自唯一时间差点以为她回心转意。然而她只是扶着他肩头,极其恍惚极其痛苦地说:
“自维,以后等你想起我的时候,我求你不要恨我。好吗?”
他没能明白。
回到家里,下意识地拉开了衣柜,里面空了一半。
小婵的行李箱尺寸决定了她没法带走所有的衣服,因此还有一小摞整整齐齐摆在角落。自唯抖开一件衬衫,又拎起一条裙子。那条蓝旗袍是小婵更年轻时候的,已经穿不进去,放在这里纯属纪念。
物是人非,自唯把脸依偎在绸缎布料上,静静坐着。
一周后他给小婵发信息,问她好不好,住在什么地方,没有回音。
等到他给她打电话,又跑到她工作的单位和家里去找的时候才知道不对。她换了手机,辞了工作,连对家里人也只有一句话。
小婵走了。
没人知道是怎么办到的,但她自己说是跑到美国去了。
小婵妈脸上血色尽失,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小婵跟自唯离婚了。“可是霁青还没断奶啊,她怎么忍心?她怎么狠得下心?”
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骗她,只能把实话说了。
他想小婵自己的亲妈,肯定也能理解她,但她在又惊又怒下几乎昏厥。
“自唯,孩子,”她最后紧紧握着自唯的手,“我们家对不起你……”
这句话他已经听了太多遍。
没人再见过袁小婵,自唯好像被重新扔回了无尽头也无意义的生活里,儿子由保姆抱着,他人愈发缄默了。他不断地想:小婵是同性恋,假如不是她没法继续跟他过下去,她是不会走的。但她之所以走,就是因为他发现了。她的表情神态太过夸张,他不可能不发现她的异常,进而试图打听出她是为什么。
从那扇门出去,只有她和那个女人站着的地方是他能看见的。
突然他想到小婵的暴露不是意外,她杳无音信也不是偶然。
小婵就是要他看见,然后远走高飞。
都是有所预谋的吗?
不,不。自唯痛苦地弹着钢琴,好像自己的精神陷入了一个怪圈。可是小婵是同性恋。小婵真的是同性恋吗?她为什么会装作同性恋?没人知道小婵在想什么。小婵是个同性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哪里。
他开车在大路上吗?天下着雨?
路上遇到红绿灯。他咬着烟烦躁地等着,一转头,忽然看见了小婵。那一刻他终于是疯了,拉开门就往下面跑。他就知道她去不成美国,他要问问她,问问她——
“沈先生?”江茵问。
她正把小包放在一边,笨拙地整理身上的蓝色塑胶雨衣。
她看见他,眼睛亮了亮,欲言又止。
“下着大雨,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自唯脸上躺着雨水,艰难地扯出一个笑,“顺路吗,我载你一程?”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