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影 第31章 荒山

转眼已过端午，自从查群臣府后，朝中风平浪静，唯有赵世杰升迁，由大理寺狱丞升任御史中丞。

末流小官一跃而成五品大员，于理不合，梁贞上奏劝谏，反遭平章帝阴阳怪气，满朝咋舌，再不敢言。

众人只得看着查案那两人，想看出究竟。

可结果还没等来，相夷府就传来消息。相夷公夫人病重，无法入京为江离举行及笄礼，于怀信上奏，请准女儿和外孙回家探病，奏疏中并未提及于仲谦。

平章帝不想放人，又不能违背人伦，抓住这空子，扣下于仲谦，只让于瑾姝带孩子回去。

于仲谦反应平静，谢过皇恩，如期送妻儿离京。

这天细雨霏霏，白芊芸带阿旭坐马上，送到长亭。小团子躲在伞下，玩着啸幽夜的鬃毛，马儿不惊不闹，任由摆布。

看得孟博衍心痒难耐，这马怎么就和他不亲？

于家亲兵已在等候，于瑾姝从马车上下来，抬手抱阿旭上车，阿旭人在母亲怀里，一手抓着白芊芸，奶声奶气问道：“姑姑，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孩子出生在琞京，从未回过夷望郡，倒把这里当成了家。

白芊芸摸着阿旭的小脑袋，柔声道：“你在家要乖，不要再回来。”

这里是魔窟，离开就是逃出生天。

阿旭眨眼看于瑾姝，歪头想了阵，又问道：“那姑姑什么时候去看我？”

雨落如丝，缠住视线，白芊芸撑伞将母子俩送上车，在小团子追问下，宠溺笑道：“姑姑不告诉你。”

恐迟则生变，亲兵驾着马车起行，阿旭探头大喊：“阿爹早些回来。”

马蹄踏水，啪嗒溅起飞泥，于仲谦静静看着，千言万语汇在眼神里。萧琮远不放心，派人跟着，他不能多说，也不能在这待太久。

白芊芸轻拍他的背，于仲谦突然抓住她另一只手，用双手捧住，像是捧着珍宝，舍不得松手。

那双手在颤抖，白芊芸没有抽手，有些诧异地道：“乐康兄。”

于仲谦看了她许久，颤声道：“我选择留在这里，因为这里有比妻儿更重要的东西，你能帮我守护好它吗？”

那道目光太热，灼得白芊芸透不过气，她不肯轻易许人，此刻沉默着，思索该如何回应。

不等她答复，于仲谦松手，跃入雨中翻身上马。

待那背影消失在雨中，白芊芸伸出那只被捧过的手，接住雨滴，冰凉冲散暖意，她小声嘀咕：“这人怎么了？”

“你不必在意。”孟博衍憋了一路，此刻终于可以出声，便说个不停，“我听瑾姝姐说，自从你二哥不在后，乐康兄就常独坐，有时闷闷不乐，谁也无法劝他，想必廷想念你二哥的，毕竟一起长大的情分。”

白芊芸嫌他话多，闭眼立在亭子内。

“你怎么不告诉阿旭什么时候去看他，是不是不想见于世伯，那事真不能全怪于家。说来阿旭今年五岁，却还没取名，我跟乐康兄提过，他总说不急，世家子孙，五岁蒙学，必须有名字，这能不急吗？要不你去和乐康兄说，我看他和你亲近，没准会听你的。”

孟博衍嘴巴停不下来，眼睛却移到白芊芸手臂上。

“阿芸，时值仲夏，你怎么还不穿纱？纱衣我都给你做好了，藏在那棵桂花树下，要不今晚就挖出来？”

碎念磨得白芊芸耳根子疼，桂花树下没人动土，哪来纱衣？她不争辩，照习惯以“随你”应付孟博衍。

啸幽夜淋着雨，不住甩动马尾。

马背上湿滑，白芊芸不在意，戴上斗笠上马，抄小道去栖山。

岔入林间，孟博衍看着横七竖八的树枝，又远眺山色朦胧，动起原路返回的念头。

这条小道本是官道，萧凌即位当年，前往栖山延霄观上香，遭兄弟在此发动兵变，伤了命根。兵变次月，萧凌在林间斩杀兄弟姐妹，仅留下幼弟萧肃，那便是萧琮远的父亲。

自那以后，这条官道废弃，延霄观也人去观空。

林间太寂静，鸟叫声都没有，不时涌起的云雾，似乎裹挟着亡魂，要向路过者索命。

行走到参天枯木前，啸幽夜疯狂摇动马头，两只耳朵竖直，任凭白芊芸怎么夹马腹，都不肯前进一步。

想到那些闹鬼传闻，孟博衍头皮发麻，小声道：“这不是好地方，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父亲去过延霄观。”白芊芸安抚着马儿，忽地扭头，故意用嘲讽的语气道，“有人怕鬼。”

那场兵变和林间传闻，她均有所耳闻。

孟博衍内心慌张，面上平静，倾身挺在黑马上方，伸手钩住白芊芸，用力掐住她手肘，坏笑道：“谁怕鬼？”

手肘又酥又痒，白芊芸憋住不笑，拖长声调煞有介事地说：“有人真是脸皮越来越厚了，脸都不会红。”

孟博衍猛然缩回手，双手拍在脸颊上，以前近身接触，他双颊会发烫，此时不知为何，竟不再发烫。虽有雨水扑面，然而夏日炎热，没有寒意，看来那抹羞赧已不复存在。

看他窘迫的模样，白芊芸不禁笑出声。

此去栖山只有二里地，啸幽夜不肯走，她拴了马，徒步前行。

孟博衍弃马跟随，到底心中有惧意，才走十几步，又开始嘟哝：“延霄观音同延萧，高宣帝开国时，取延续萧家千秋万代之意，在观内供奉香火，可三十余年前那事，分明是要绝萧家，我看啊，叫绝霄观还差不多。”

“若是我表兄即位，你还会这么说吗？”白芊芸扒开脚下枯枝，“你要害怕就直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丢人。”

栖山在眼前，孟博衍望向覆满灌木的石梯，借故岔开话题：“荒成这样，是个占山为王的好地方。”

“什么人？”话音未落，他就听到灌木丛中传来声响。

半晌没有回应，白芊芸笑他疑神疑鬼，把雨声听成人声，跨过灌木间隙，小心朝山上走。

越往上走，林木越茂密，视线却越清晰。在山下完全看不到山顶，到了半山腰，隐约能看到破观。

上到石梯尽头，只见观门虚掩，门前有凌乱脚印。

有人来过，白芊芸看着脚印方向，断定人还在里面，她本要推门而入，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马不肯来的地方。

里面或许有危险，啸幽夜在林间便已察觉到，刚才那声响不是雨声，的确是人声。

“走。”白芊芸拉住孟博衍，迅速转身往回走，刚迈出一步，几声嗖响穿林而来。

白芊芸按着孟博衍蹲下，羽箭从他们上方飞过，她扭头看去，箭落之处，尽在她后方。

有人要杀她！

观前无遮挡物，敌人又在暗处。她摘下斗笠，运力抛向箭飞来的方向，有哼声想起，似乎真的打到了人。

紧接着，数支羽箭射来，白芊芸侧身躲过，抓住一支羽箭，又觉身后刀锋凌厉，几人从观内冲出，挥刀直刺她后背。

她甩出羽箭，扎进最前那人咽喉，顺势夺下那人手中刀，插进后一人胸膛。

此刀宽厚而长，绝非江湖刺客用刀，这些人出手极具章法，更像军中人。

在做出判断的一瞬，她迅速抽刀横扫，刀光映血，眼前几人倒地，还有两人在和孟博衍缠斗。

看那两人出手，颇有保留，不敢下死手。

山中埋伏着人，可那些人却不出来，明显是要耗下去，好抓住破绽，一击致命。

白芊芸麻利解决掉困住孟博衍的两人，将他推向前面，自个儿断后，沿来时的路返回。

下到半山处，她刻意和孟博衍拉开距离，闪到石梯旁，背靠大树，警惕地盯着林间。

不能再往下走，下面什么也看不清。

左侧杂草有踩踏痕迹，杀手必然在那附近，低处不利于观察，白芊芸把刀扎进树干，握住刀柄抬脚。

忽听哨子声响，只见头顶撒下张网，她不及拔刀，指尖穿过网孔，用力交叉双臂拖拽。两人从树梢上被拽下来，砸在草丛中。

孟博衍折返回来，险些被撞到，他捡起掉落的刀，跑回白芊芸身旁，道：“你贴紧我，他们不敢杀我。”

然而他还是没勇气动手杀人。

白芊芸扔掉布网，快速爬上树，不防利箭迎面飞来，她急忙后仰，不留神脚下踩空，滚落下去。

眼见就要着地，她踢了脚树干，借力腾空，翻转过来稳住身形，右脚却被什么勾住，低头一看，是钩绳。

一道力拖着她扯向林间，孟博衍疾扑上去，挥刀斩断钩绳，与此同时，林间埋伏者亮刀冲出，将两人围住。

“我还没被这些人杀死，就被你压死了。”白芊芸被压得动弹不得，敌人出来了，她不屑地转动眼珠，“你们是什么人？”

孟博衍忙站起来，将她拉起来并递上刀。

那些人不答话，只握刀紧盯着他们，其中一人像是头领，戴黑头巾，罩铜眼罩，围黑面巾。

那人道：“杀了江离。”

白芊芸脸上沾血，眼露杀意，果然是军中人，这人如此装扮，就是怕被认出来。

她对孟博衍道：“你让开，他们要杀我，我就先杀了他们。”

“好大的口气。”为首的冷笑，抬指轻点脸颊，“都说江离武功卓绝，我偏不信，老子这把刀，也是见过血的。”

这动作，这声音。直觉告诉白芊芸，这人她认识，既然认识，就要留活口。

她扯掉磨损的蓑衣，吹开刀锋上的水花，打量着那些人，道：“想死吗？想死就来。”

那些人似有动摇，看向为首的。

“看什么，给我上。”为首的冲上去，砍倒就要放刀之人，“不杀了江离，你们也得死。”

众人一拥而上，白芊芸转动刀柄，反手持刀，直击近身者，不过转瞬间，那些人已被击毙。

刀尖滴血，她笑意盈盈，对为首的道：“要和我过招吗？”

为首者后退，她举刀抵上，道：“多可惜，你们如果一直放暗箭，没准能伤我。刚才差点儿就能得手，是安乡王坏了你的好事，恨吗？”

“别躲，来和我比试。”她拿开刀，让出条路，“还是你想做逃兵？”

趁这间隙，那人劈头砍下，白芊芸用刀背接下一击，又用力抬起，撞飞那柄钢刀。刀尖随寒光并进，自上而下挑过，在那人胸前滑下，血顿时从刀锋上迸溅而出。

目的已达到，她及时收刀，指向下山路，愉悦地道：“刀法这么差，你走吧。”

那人捂着伤口落荒而逃。

孟博衍上前查看，可黑衣上看不清血迹，只能闻到满身血腥味，刚才那几刀太快，他没眨眼，一直看着，这人应该没受伤。

此刻雨停，白芊芸在湿草上擦手。

抬手时，左手肘连着上臂一阵刺痛，刚才从树上坠下，落地时这半边身体着地，若不是外披蓑衣，怕是衣袖都已磨破。

孟博衍仔细打量一番，擦掉她脸上的血污，轻笑道：“你放了猎犬，是要抓猎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