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影 第19章 求娶

他说什么？求娶？

白芊芸指着自己鼻尖，听金武道：“督军，王爷说要以军功求娶您。”

满座皆静，这话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数月前，孟博衍初提此事，群臣哄笑，都道是王爷酒后失态。此时在这等场合，再提此事，群臣尽知，他是真的想娶江离。

大玄以军功封爵，除四大柱国世家继承人，其余勋贵若无军功傍身，所受爵位均是虚爵。安乡王亦然，贵为王爵，只享有尊号，而无实地封邑。

承袭虚爵者立军功，通常先求封地，之后再图娶妻，可孟博衍却反其道而行之。

高定观摩着平章帝的神色，道：“陛下，王爷倾慕江督军日久，不如成全王爷。”

“臣以为不妥。”梁贞道，“以军功求娶一人，此事荒唐。将士当戎马以报国，而非沉溺美人怀，若陛下今日应允王爷所求，日后必会引得他人效仿，当那时，何人来戍卫家国？”

他义正言辞，全然不在意得罪他人。

平章帝分别看了两人，笑道：“卿等所言，皆有道理，景行要娶妻，朕随时可赐婚，无需以军功来求。”

他挥手召过孟博衍，道：“朕今日就下旨，把江离许配给你，待你功成还朝之日，朕亲自为你二人主婚。”

左右传来道贺声，白芊芸面无喜色，不做应答。

以军功求娶，尚有转机，今日下旨，明日她就成了安乡王未婚妻。有了这道枷锁，以后她就是牵线木偶，飞不出跑不远。

和勋贵成亲，必须彻底归化于玄，这意味着要放弃无相宗宗主之位，被弃宗门，必被天下人齿寒。

今后除了王府，就再无她立足之地，还谈什么复仇。

不能应下这旨意。白芊芸踢翻桌案，踩着残羹高呼道：“陛下，臣，不嫁。”

御前的孟博衍比她还愁，听到这话，竟如释重负，抱拳长舒口气。

平章帝面色不虞，扶着金柱上的龙雕，沉声道：“江离，你屡次抗旨，难道把朕当作摆设不成！”

“陛下，臣放浪惯了，受不得约束。”白芊芸踢开脚边的酒樽，“要嫁给安乡王，除非臣死，否则绝无可能。”

“朝廷还需无相宗稳定塞北，江督军别说笑。”于怀信把她往后推几步，单膝撑地道，“陛下是仁德之君，胸怀兼济天下，不日当揽四夷，定边陲，断不会因几句戏言降罪臣下。”

归德朝中期，塞北部落连年内斗，不时袭扰边境。他们来去如风，只劫掠物资女人，令戍边军苦不堪言。四五年前起，这些人再无踪迹，密探打探才知，无相宗整顿塞外，将异己驱逐到荒海雪原。

塞北千里地，尽归无相宗所有。

此乃机密事，于怀信未公开，只在信函中呈给平章帝。

“请陛下收回成命。”孟博衍故作愤恨，冷声哼笑，“人家不给脸，我孟景行还要往上凑，就成了我不要脸，天下好女人多的是，不差这一个。”

眼见双方皆不情愿，平章帝便顺着坡下去，哈哈一笑道：“朕不胜酒力，酒后误言，卿等不必当真。”

君无戏言，岂能儿戏！

梁贞要起身进谏，衣袖被人扯住，回头看去，只见许游章皱眉摇头。他附过去道：“江离性子太烈，需加以约束，否则日后树敌，难立足于朝堂。”

“她还需要树敌吗？”席间恢复热闹，许游章举杯敬酒，“梁公以为，江离会在朝中留多久？”

“七十可致仕，老夫还差七载。”梁贞思索着，捋过胸前长须，“江督军双十未满，则还有五十余年。”

酒滑入喉头，许游章不语。

曾几何时，他们在席上同桌而坐，如今却被错开，分列帝王两侧。

席散后，白芊芸被于仲谦叫住。

这位世子站在她身旁，时隔许久依旧不吭声，朝臣鱼贯而出，尽数离开皇宫正门。

天色渐晚，霞光似火，烧红雪后半边天。

白芊芸等得没了耐心，扬鞭策马就跑，于仲谦打马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在道上竞相逐驰。

跑出数里远，黄马体力不支，蹄声渐弱。

于仲谦提绳跃马，横挡在在前面，笑道：“督军骑术精湛，奈何马不行，如若不弃，我从军中选匹好马送你。”

白芊芸也笑，她以为这人不会笑。在席间，那面容上从未做出过表情，即便敬酒时，依然板着脸。

于仲谦格外热情，兴奋地说：“请问督军喜欢什么马？我让手下去挑选。”

“送马就不必了。”白芊芸梳理着马鬃，“我有匹黑马，养在燕亘山下，是匹三岁驹，明年秋后，便把它带入琞京。”

“燕亘山，好地方。”于仲谦遥望着天边呢喃，“我也想去燕亘山下牧马。”

橘影铺向大地，模糊了人影，却将憧憬之色照得清晰。

“隆冬时节，燕亘山被冰雪覆盖，山下积雪深数尺。”白芊芸消了些敌意，“世子日后要袭爵相夷公，过不了逍遥日子。”

忽地起了风，吹开她本就没束紧的头发。

于仲谦一直看着天边，直到晚霞落尽，暮色暗沉，他才道：“昔日我有个兄弟，他总对我说，每年回家，都会带妹妹到燕亘山下跑马，他还说，等妹妹及笄时，要送她全天下最好的马驹。后来我生了场大病，病好后，兄弟没了，他妹妹也没了，父帅要我记住他，便用谦字给我改了名。”

毫无征兆地提及尘封往事，就好像撕开表面愈合的伤，将皮下烂肉翻出，要叫人看清，那刀到底捅得多深。

黄马呼出热气，烦躁地扬起马蹄，掘起薄雪和泥土。

无数个日夜，白芊芸就这样坐在马背上，任由心头恨肆意翻涌。

可当真正杀死萧凌，将尸体烧掉的那刻，她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无论死掉多少仇人，都无法换回无辜枉死之人。

于仲谦将手塞进皮袍里，隔着皮袍夹住缰绳，道：“我有个儿子，上月刚满三岁，照年龄算，可以唤督军一声姑姑。我想请督军抽空，教他骑术。”

白芊芸心下触动，道：“开春后天暖些，可以试试。”

当年西庭军大捷，拓地千里，父亲带着两岁多的她去劳军，父女俩坐在马背上，威风地走过军营。

十余载光阴转瞬即逝，满营欢呼犹在耳畔。

白芊芸看着拱手道谢的于仲谦，心想，其实她不该敌视这人。

*

离京前一日，孟博衍收拾停当，带着短剑直奔永安巷。

才拐入巷口，就和白芊芸撞了个满怀。

孟博衍递上短剑，道：“拿着，替我保管，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嫁给我。明日卯时，便要走了，我带安乡卫同去，陆伯还王府内，有事可直接去找他，或遣人飞马传书给我也可。”

时间紧迫，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有句话要说。”白芊芸道，“你，要活着回来。”

孟博衍顿住，回身时毫不掩饰喜色，他道：“你在意我？”

白芊芸摆手道：“你快走，别误事。”

谈不上在意，她只是不想看到故人离去。

那话中有两层意思，其一是字面意思，其二是不要重蹈覆辙，学那位监军。

孟博衍走后，白芊芸加快步伐，穿过几条窄巷，到达约定地点。

此处极为偏僻，是个死角，两面高墙，周围没有人家。平喜站在角落里，听见人声，回头道：“前路泥泞，仔细脚下。”

前方无路，脚下无绊子。白芊芸不解地问：“内侍监在说什么，为什么要约我到这种地方见面？”

平喜道：“奴婢十三净身，十五入宫，二十三犯事，险些丢了性命，如今年过半百，已摸清阴沟暗道。这里挨着宫墙，墙内是离欢殿和无涯殿，那些个后妃皇子，最怕进这两殿。”

白芊芸抬头望去，高墙内深灰色屋檐斜出，檐角瓦片破败不堪。

“归德二十四年，离欢殿内死了皇后，无涯殿内死了太子，后来先帝说有鬼魂作祟，就封了殿。”平喜翘起兰花指点向高墙，“心中若无鬼，何来鬼叫门。”

“你不叫江离。”

他突然压低声音，独特的嗓音陡然变调，如困兽竭力发出的嘶鸣，尖锐喑哑。

“你是白钦海幼女白芊芸，你没死。”

白芊芸负手于身后，轻推剑柄，短剑出鞘一寸，她笑道：“我一孤儿，攀不上白家，内侍监不用给我扣高帽。”

“奴婢这双眼睛，看过无数人，绝不会看错。你舞剑时的身姿，像极了先皇后，你那张脸，和弱冠时的白公毫无二致，只因你的眼睛生得像母亲，才无人认出。”平喜指间点过她的眼眸，“先帝昭告天下，白钦海之妻与幼女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天下人便相信，你早已死去。”

寒鸦停驻高墙上，低头哀鸣，惊起屋檐上冬燕。

白芊芸紧盯那双眼睛，那眼角下垂，眼珠子浑浊，看不清藏着什么。她没有出剑，还是笑道：“世间人千万，有些人长得相似，只是巧合。”

“世间巧合，皆是人有意为之。”平喜眉间细纹里待尽嘲讽，“你既敢弑君焚尸，为何不敢认生父？”

檐上积雪砸落，冷意骤然凝住，寒鸦飞离高墙，在逼仄小巷里盘旋。

寒光闪过，短剑横在平喜身前，他被逼到墙角，后背猛地撞到墙上，白芊芸眼中杀意滔天，阴恻恻的笑声骤起。

“我是白家女，你还有得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