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老?”廷掾哈哈大笑两声,“祝巫莫不是看无适龄女矣,随意令老媪老妪充作数吧。”
“杵槐——”忽然,前面传来一阵老人家的呼喊,“买来了吗?”
“阿爷!买到了!”是少女出谷黄鹂般清脆的应答。
几人一听,立马向呼喊声处望去——
只见一妙龄少女缓缓走来,引人注目的是她身后用手拖着木耜木耒等农具,上面还绑着一个大包袱,看着像是新衣。
“阿爷,这下可好啦!农具,吃食,衣裳,都买来了。”杵槐拎着拖着一堆东西可也不嫌累,额发上淌着汗,看到在家门前等候的渠老,更是加快步子小跑过来,定睛一看,她手上赫然还拿着一包五味肉脯。
走近了才发现,少女里裳依然是旧旧的短褐,却在外边套了件浅绿衫子,一看就是新衣裳。
只听杵槐笑着嘟囔道:“哎呀,我本不想直接穿上新衣怕弄脏的,可那裁缝定要给我穿上,路上我千防万防,现在可好,还是弄污了。”
说完,杵槐笑盈盈地把东西都放下,然后将手上的肉脯递到渠老面前,道:“阿爷,这腊肉浓香可口,快尝尝。”
“噢哈哈,好,好。”渠老接过肉脯也笑咧了嘴,感叹道,“一向只有那奸商恶官榨劳我们,没想到也有一日能得他恩惠……”
“哼,奸商恶官!?”闻言,廷掾几人突然现身,冷哼着反问道。
“啊。”渠老扭头一见几人,双眼立马惊恐地瞪大,像是突然被吓着,布满老茧的手猛地一抖,那袋还散着香气的肉脯一瞬就砸落到泥地上。
“去,都押起来。”廷掾嘿嘿一笑,上下扫视了一眼杵槐,吩咐道。
几个牛高马大的差役立马围住杵槐,筋疲力尽的杵槐才提步想跑,就被按住。
“县官有令,遵祝巫符算,开年祭河伯的新娘以槐字入,”这边,廷掾收起猥琐的表情,一眼一板地念着,“正是这位小姑子了。”
闻言,杵槐眼睛里两行清泪几乎是顷刻就落下来,全身挣扎着,却被牢牢地押住。
“大人!”渠老扑腾一声就跪到了地上,老人的每根指头都干巴巴的伸不直,里外全是茧子。现在这十根指头全死死地扣入同样干燥的泥地里。
“我们……我们……”渠老年岁甚大,头发已是稀疏花白,此时急得头上冒虚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忙道,“噢!我们有那赵丹龙,赵大人的照顾!”
“他不是跟县官大人是一行的吗,他既说不抓人,那便是不抓人了罢?!怎的又来抓人?”
“呵,这赵商,到处扰人好事。”
廷掾啐了一口,对渠老冷喝道:“那正好!赵商那厮今日亦是反叛的,你们既然相识苟且,我更要将此女带走了!”
渠老的额头重重地磕到泥地上,老朽的声带颤声嘶喊道:“……大人!求大人莫要带走我孙女杵槐啊!……莫要,莫要让她去做河神新娘,莫,莫去送死啊!”
已是声嘶力竭。
“你这老贼,说甚屁话呢,”廷掾踢了踢泥地,“县大爷要的是祭神新娘,又非送死。这可是积福积德的大好事哩,在河底下与河伯过快活神仙日子,哈哈。”
“寄豭之辈!那尔怎的不下河底里去呢!?”杵槐心里燃烧着最猛烈的憎恨,被按在地上也倔强地抬头怒喊着。
廷掾大怒,直接往跪在跟前的渠老身上狠踢了一脚。这一腿力气可谓是铆足了力气,直把渠老踹翻在地。
“呃啊……”渠老侧倒在地上叫痛,压上了方才砸落在地上的肉脯,竟是动弹不得了。
“阿爷!”杵槐眼睁睁见爷爷被踹翻,心如刀绞,眼睛更是止不住地泪流,心中一切的怒骂都化作了呜咽。
“呵,老货。”廷掾对倒在地上叫痛的渠老撇撇嘴,转身对杵槐冷笑,“若再敢对我不敬,这亦是你的下场!”
“好……好……我跟大人去,我去!”杵槐哭得凌乱,身上的新绿衫已经在几番推搡中失了光彩。
“……杵槐……不能去……去不得……”渠老这时卧倒在泥地,没力气自己站起来,双眼灰蒙蒙的,只能颤巍巍地伸手指天,像是在抓孙女的身影似的反复说着别去。
“不废话了,走罢。”廷掾开始大步往外走。
“求你们,将我阿爷扶——啊——”杵槐受到几人外力推扯,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拖走。
听到动静,渠老满脸涨得通红,一边是被踹的厉害,一边是五脏六腑痛的厉害。
他闷哼着,用手肘一边使劲一边努力爬起来,心中不断浮现着曾经荻花也是这样被带走的画面,一边急切地想站起来追上几人。
“阿爷!——……”“阿爷——”“阿爷…………”
随着杵槐呼喊的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小,渠老终于在最后一刻死死扣住手下已被压烂的肉脯块混着泥土,借力爬了起来。
他眺眼望去,廷掾一行人已押着杵槐在田间走了数里。
“荻花……杵槐!”
渠老双眼已虚幻,仿佛看到了死去的荻花的身影亦站在眼前,对他哭喊着。
老人踉踉跄跄地弯腰向前跑,身上剧烈地痛应该是伤到了内脏。渠老忍着痛向前迈着步子,嘴里悲呼,“荻花已逝!她爹娘亦逝!我唯有女孙杵槐与那不肖男孙槐生尚存!”
“是老朽,是老朽没用……啊!尔,尔等这些烂种奸鼠!”
渠老老泪纵横,一口气顶到头上,狠狠呸了一大口,唾沫含着血沫星子怒骂。
砰的一声!
渠老不再向前方追赶,直愣愣地后脑勺着地倒下。
这时一阵风卷过,将那张皱巴巴的包肉脯油纸吹走。
“奸鼠……都是奸鼠……”
渠老双眼昏花地望着天空,气若游丝地呢喃着。
又一阵风拂过,渠老浑浊的双眼似乎看到天空变成了一户人家——正是老妻,儿子儿媳,荻花槐生杵槐都在的时候。
一家人其乐融融,自己也正含饴弄孙。
“真好……真好啊……”
渠老用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几个字,眼泪从望天的双眼流出来。
死不瞑目。
……
……
……
忽然,轻风来。
把初春古槐生的第一朵槐花吹来,盖住了老者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