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深沉,帐中残卒皆难安寝,或辗转于榻,或低哼于衾。伤痛熬磨,忧思煎心,氛霭如铅。
世子临帐,众伤兵目之所及,欲语还休。然其凝眉,威棱含蕴,静立无言,仅留风动帘帷之音。
此情此景,季韵初暗自思忖:他不是该来抚慰将士的吗?怎么?看我作甚?
“咳,这伤者......世子欲作何处置?当真留于军中?亦或留于地方?恐......”见惨状如斯,季韵初不由向其探问究竟。
然其音未落,却闻幽叹一声,继而有诗吟道:
“残躯卧冷营,血渍旧征甲。忆昔挥戈起,边关烽火乍。同袍齐奋勇,矢志靖胡笳。百战余生处,犹思息战伐。身残心未已,魂梦绕京华。但盼王师捷,归田共晚霞。哎——”
“季军医,歉甚,吾非有意为之,实乃......实难释怀,这般年岁,未及弱冠,遭此厄运,诚可悲可叹......”
众人皆持伤怀状,身先士卒,为君为国,卫百姓卫疆土,却落残躯一身。
季韵初微顿,乃言:“君于沙场浴血奋战,不幸负伤,然生命犹存,亦属上苍垂怜,勿要哀伤。残肢不碍壮志,精神可越躯壳,此后且以坚毅为杖,凭智慧为途,静处亦有别样风姿......”
“......多谢。”
“天色已晚,尔等......且先安歇,诸事待明日再议。”言毕,其轻喟一声,微微颔首,步出营帐。
子夜之际,月隐星稀。万籁俱寂,唯余营火残光,摇曳于无垠暗夜,昏黄光晕,似与沉夜相搏,终渐没于无尽黑幕,徒留一片寂寥。
季韵初方踏出营帷,遥见世子缓步行于身侧,观其战甲之上,痕印交错遍布,脸颊处犹有余血残留,遂忧色浮面,轻声道:“来此,先料理一下伤口罢。”
萧尘逸唇角轻扬,轻笑一声,道:“嗯。”
“你......”初入寝帐,季韵初欲言又止。
“姑娘这竟还有棋局。”世子面上血迹随其唇角起伏微颤,此笑中,蕴诸般情思,目光于案上稍作流连。
“世子......方才为何探望士卒却久立无言?”
这军中人人称道的少将军,见那般情状,怎会一言不发,未作停留。
“季军医既已言之,令好生休憩,诸事待改日......再论。”萧尘逸垂首,似在思忖,抬眸时,眼中幽光一闪而过。
见其怔愣,面上笑意更浓,打趣道:“姑娘?我这伤口若再不上药,便要愈合了。”
季韵初秀眉高挑,心下嗔怪:?
幽梦之中,常见此人倒于血泊,然此刻眼前所见,却似那欠揍模样,令人气结。
“棋局犹浩渺天地,一隅之失,岂碍全局大势?” 萧尘逸眸光落回棋局,喃喃自语。
案上棋局正酣,黑白棋子交错纵横,乍看之下,双方实力仿若伯仲之间,然白子局势渐颓,似有败象。
见状,世子微微摇头,笑言:“边角尚虚,腹心未明,龙蛇之势犹潜。若为半子而障目,心困情囚,不窥全盘之机变,则此局永无竟时。”
“盖因胜负之数,非系于半子之得失,而在乎纵观全局、通盘筹谋。执迷于局部之损,管中窥豹,只见一斑,终难悟弈道之妙。 ”其携一黑子于指尖,落子定局。
这伤残士卒是半子之失?
“好了,你早些歇息吧。”季韵初见其面上血迹并非自身所出,便随意以帕角轻轻拭之,为其手腕伤口上完药,便移至一旁,不再多言。
“这脸......”萧尘逸忽觉面上有异,话语方至唇边,尚未出口,又闻捷报传来。
“殿下!敌军有异动。” 一卒急奔入帐,神色惶急。
“好。”萧尘逸神色一凛,遂拱手辞别,身姿挺拔如松,衣袂随风而动,离营帐而去,唯余一抹背影渐行渐远,隐没于营帐之外。
是岁,帝命萧尘逸率五万骑兵,步卒转运军需者数十万随其后,凡勇战之士咸归其统。捕获俘虏,言单于在东,遂改令其由代郡出兵。
大军越过沙漠,五万骑齐进。敌自以为靖军远涉沙漠,人马疲敝,可坐收俘虏。将辎重皆运至极北,精锐尽布置在沙漠以北待之。
靖军出塞千里,见单于军队列阵以待,遂下令以武刚车环绕成营,遣五千骑兵冲击边奴。敌军亦出万骑相应。日暮风起,沙石蔽空,两军不见,靖军复遣左右两翼包抄单于。单于见靖军众多,金戈铁马,战则不利。
昏时,单于乘六骡之车,率健骑数百,径直冲破靖军包围,向西北驰去。是时天黑,两军混战,杀伤相当。
靖军闻俘言单于未昏已遁,乃遣轻骑夜追。边奴军队亦四散逃走。平时,追二百余里,斩俘万余,遂至颜山信城,缴获边奴存粮供军队食用。
九月秋,萧尘逸领五万骑,亲率所俘边奴士兵,携少量军需,穿越沙漠,渡过渠水,讨伐了比车耆,转攻左大将,斩获敌人旗鼓,经涉离侯领地。
军渡砚河,俘获屯王、韩王,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祭天于狼居胥山,祭地于姑衍山,登翰海之峰。俘斩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军损十分之三,因粮于敌,长途不绝粮道。
靖军于西南停留一日而返,焚敌余粮,凯旋而归。
战后,季韵初遣医堂部分医助往朝廷于郴州所设之“病坊”,此间除安置部分伤残军人外,亦依伤残之度给予相应抚恤,如赐绢帛、粮食诸物,对重伤或致残之士,更遣专人照料。
011:【靖国对战争伤残人士的政策。】
【保留军籍从事后勤杂役工作:此制度称为“剩员”,一般禁军、厢军以及土军60岁退役后多会成为剩员,继续留在军队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后勤工作,如看守营房、仓库,做些杂役等,薪水减半发给。】
【遣返归农:朝廷会根据伤残或年老程度给予一定的粮食作为安家费用,同时发放家属抚恤金,让其回乡。回乡后,这些军人及其家庭可免税免租免丁,以保障他们的基本生活。】
【给予安家迁制或由原部队给以措制收养:对于一些既不适合继续留在军队做后勤杂役,又没有合适的归乡安置条件的伤残军人,朝廷会给予专门的安家安置,或由原部队采取措施进行收养,确保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沦为乞丐。】
是了,对症下药,方为良策。
众百姓纷言:“此女娃甚是了得。” “瞧着年岁尚轻,却于军营效力,且诸事处置实为妥帖。” “莫小瞧这丫头——”
“季军医!多......多谢了。”是那伤者,残损之处已配义肢,于营中调养之时,亦习些药理,可于医坊襄助,面上气色亦佳。
“哎!且起身,你这般言谢,已不知几回!皆因朝廷今之善政,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真说起,不过是优化数项举措罢了。
“小姐!咳,季军医,如此相称,好不习惯。众人皆对您感恩戴德呢!没想到这营中伤残皆安置妥善了!季大人好生厉害啊!”
季责,初时不过将府小厮,如今也在军中混了个什长,兼为医助。
季韵初摊了摊手,无奈调侃道:“怎地?入军几月,就变得如此油滑善言了?”
哎,亦怪不得他,这行军期间,既忙于队内诸事,又为其医堂打杂,谁让他算半个自家人呢?一来二去,就熟了许多。
“事情都安排妥了吗?”见来者,季韵初此语出口,好似这陈影本是其侍卫一般自然。
陈影应道:“皆已妥当,诸郎中已遣往民间医坊,彼等亦皆欣然,盖因郴州乃其桑梓之地。”
“既如此,我们归营吧,明日便要班师回朝了,哎,期盼已久的京城......”
几人结伴徐行于郴州街巷,道路稍显仄狭且由石板铺就,因往来军旅、商队多有磨损。两侧屋舍多为木质与土坯相杂构建,其间杂货铺、酒肆、铁匠铺鳞次栉比。
杂货铺内,兽皮、香料、粗盐诸般货品琳琅满目,错落摆放;酒肆之中,喧闹声不绝于耳,只见一众粗犷汉子袒胸露臂,正捧大碗痛饮美酒,酒兴正酣。铁匠铺内火星四溅,师傅们袒臂抡锤,叮当声交织。
值此之际,氛围闲适安逸,然俄顷,一声高呼乍起。
“小......小姐!”季责此声 “小姐”,于喉间压抑许久,终至情难自禁,冲口而出。
季韵初与陈影闻声,齐齐回首。
“何事?”她柳眉轻挑,目露疑惑,继而又道:“不是说不用再喊小姐吗?这是?”
“小姐恕罪,前番与您所言,恐要食言。吾......吾欲留于郴州,欲置身民间,凭尽己力,护佑郴州一方百姓。此......望小姐莫要见笑。”季责言罢,垂首而立,神色恭谨,然眼眸之中,熠熠生辉。
嗯,季韵初果真笑了。
“你小子,我自幼便知你有出息!你欲留便留吧,不过这桂花糕......”言至此处,季韵初探手入袖,取出一柄利刃,玉腕轻挥数下,糕遂分数瓣。
“诺,赶着回京呢,无暇设那离别宴,这糕点一人一块。”
桂花者,祥瑞之物,其香馥郁、花期适值中秋前后,常与明月相伴,素为团圆、美好、吉祥之征。桂花糕者,自亦承此美意,以表美意良辰之祈愿。
“十五,不得同度咯。” 季韵初轻声喟叹,目含怅惘。
团圆佳节,又将缺一人。
【无妨,中秋你亦有良人相伴。】
统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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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且问军声,了事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