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树上,散挂女子衣物的碎布。
“这不会是诱拐女子的幌子吧?”陈厚猜测。
“被诱拐的女子一般来自穷乡之地,这布料华丽得很。”
“这也有不华丽的。”陈厚去取其他枝头的碎布。
游南枝想跟上去,却被陈厚的同僚牛大哥给拦住了。牛大哥块头和牛一样壮实,和陈厚完全两样。一个壮如牛,一个敏如猴。
牛大哥伸出比她大腿还粗的胳膊,眼神斜了她一眼。他对所有小报衙探没有好脸色。游南枝生怕他一肘子把自己呼走,脸上卖着笑,后退两步。
一行人游荡一圈,还在溪边的湿地上发现齿状的刮痕,足足有两寸深。游南枝收回丈量的笔,在手记上详记。
“回头给我抄一份。”
“可以啊,你拿什么来换?”
“你要什么都可以。”
那有看到便宜不占的道理,游南枝当即应下。
一行人守到天破晓,一无所获,捕班的人赶着下班,遥遥走在前头。游南枝被藤曼摔倒在地,压弯了一旁的矮草丛,又发现一衣物,与挂在枝头的不同,陈旧、沾满土尘。
她问过来扶她的陈厚:“这不会是……”
陈厚脸色一下通红,拍开他手里的东西,拉她去溪边给手冲水。
那是男子亵裤。
回去后,游南枝把这一杂碎编入报中,市民再言及水鬼事件,少了半分惊恐,多了一丝色彩。
但后来,不止在五花溪。在其他静谧优美之地都发生水鬼伤人事件。女者毁容,男者血流下半身。
游南枝走访知:受伤男女皆未婚在野行闺房之事,唯恐身份暴露,遭人诽议,不告官府,暗自吞下血泪。因此,八卦街坊的好奇之心更甚。
又传,水鬼面容可怖,伤痕深宽,常流血水。
有人因水鬼的面容,联想之前河畔的女尸。于是,河畔女尸阴魂不散,不甘报复人间的言论愈传愈烈。
游南枝看着手记中记录水鬼第一次出现的事件,正是瑾娘告别的三日后。她心中暗暗有了猜想。她想遇水鬼,但水鬼出没时间和地点虽有共通之处,但日日不定。游南枝一次都没遇着所谓水鬼。
游南枝揣着刚发的俸禄特地绕去洲桥市街,买连判官都爱吃的鱼羹。上次一吃,念念不忘。今日发粮,她终于舍得奢侈一回。一犒劳自己,二孝敬父母。
排长队等候,天色一刻一刻深了起来。离开时,月亮、灯笼渐渐地放起光亮。
行至洲桥。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尖叫着从从河边小道冲出来,满面痛苦地捂着裆部,双腿再发颤,裤腿口流出血水。他岔开大腿,膝盖几乎擦到地面,一步,一血印。
惹得行人驻足围观,“何事?何事?。”
“真的有水鬼!吐着红信子,脸上两道血肉模糊的痕迹。人涉水,就被抓住腿,往河里去!”
众人惊哗。
游南枝赶忙挤到前面去问:“这是她咬的?”
“是!”
“还有人在河里吗?”
“有……被水鬼拖进水里,不见了!”
“你送他去医馆!你快去报官!”游南枝点了两个人群中比较健硕打眼的人,“快!”
游南枝沿小道的血印走,渐行渐远,寂静回荡夜空。血印断了。浅水处躺着一位女娘,面容已经裂开。她把女娘拖到干地,忽闻河中“咕咚”一声。
她在路上捡了一根长木棍,此时她把火折子点着,绑在一端,她手持另一端,走向刚刚发出惊呼的河段,把火折子吊在看似平静的河面上。
此处空旷,无处藏匿。除非潜在水下、。
她在钓“水鬼”。
她持长棍在河面上来回扫两圈,再往前一步。不知不觉,她已经涉入水中。
一根竹节悄无声息声息地竖浮在河面,被她抓个正着。正当她移火靠近时,河里炸起水花,火灭了。
鱼也上钩了,用劲吊着鱼竿。
渔人与鱼都不肯松开诱人的饵。狡黠的鱼忽然送力,害得游南枝重摔在地面。游南枝誓不松竿,被大鱼拖入水中。她用脚卡住石头,拖延时间。
渐渐地,游南枝感受到对方在失力,学着她方才的动作,一松一拽,哗啦一声,水里被拽出一个白衣红脸的“鬼”。她看准,用竿敲打。
竿竿到肉,哪里是鬼。
游南枝蓄力一挥,企图把她敲晕在水里。
“啪!”
水花大得像烟花盛开,水鬼消失。
河面又暗又寂,涟漪推开的微浪扑在河滩上,浸透她的脚底,脚心的凉意窜到她的后脖颈。
游南枝专注地摆竿,扫视河面,像是一只等待土拨鼠探头的狼。
她感觉到自己后脖颈有一滴两滴的凉意,她伸手摸,是水迹。
她迅速手肘往后一击。
听到闷哼一声,游南枝回头。
虽然看不清脸,但如她猜想般,“水鬼”是位小女娘 。
她一时失神,被她跳扑上来。游南枝头直接磕到河石上。
彻底昏迷之前,捕兽器锯齿的倒影在她的瞳孔里,无限放大。
金属湿答答的,在滴水,她的脸上似乎下起了冰雹。她双手交叉,抵挡。她又开始喘起来,山风呼啸。她呼吸的通道被挤占,她不得不空出一个手去捶打自己的心胸。
胸痛,头晕,目眩。令人神经迷惘的感觉在游南枝体内擂起鼓,声波快速传遍她全身血脉,她彻底晕过去。
城门失守,尘土与碎石四溅。整座城池很快陷入一片火海与硝烟之中。有人把她埋在尸体下,对她说:安静!一定一定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在尸体的缝隙里,她瞧见那人跑开,又瞧见另一个人手里拿着剑,在成堆的尸体上补刀。吓得她打了一个嗝。那人停住,好像看到她。她捂住嘴鼻子,不敢泄一丝生气。
她紧紧地屏住呼吸,生生把自己从梦中憋醒。一睁开眼,就是一张被伤疤占据一半的脸。游南枝心头一跳,难掩满脸惊恐。
面前的人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突然睁开眼,她眼神中半是错愕,半是失落。
游南枝很快认出眼前的人,拉她回来,拥抱。
“瑾娘。”游南枝拍拍她的背,“见到你真好。”
瑾娘无言,推开她。
游南枝坐起身去拉瑾娘,她后脑勺有发麻的坠感。
“嘶……”瑾娘吃痛,抽气。
“哪个混蛋把你抽成这样?”游南枝赶紧松开手。
“好像是我……”游南枝倏尔恍然,不好意思地笑,“上药了么?”
瑾娘摇头,“南枝姐姐,你走吧,就当没见过我。”
游南枝静默一瞬,道: “任你在河边装神弄鬼伤人?”
“我只是想为我的母亲讨回公道。”瑾娘语气淡淡的,眼中却燃着怒火。
“官府已经在调查追捕凶手,不日……”游南枝说。
瑾娘冷笑,“倘若,凶手就是官府的人呢?”
游南枝拧眉,她不解。
“我与你告别之前,收到一盏竹编灯笼。里面有一信封,交代了我母亲来京后,委托一位行者去调查我的父亲——洪正。行者调查清后,本要拿结果与我母亲交易,但她遭毒手。临终前母亲再委托行者查清是谁下的手。行者遂将结果转交给我。
原来,那位秉公正直,人人赞颂的判官就是我的父亲。不是姓名偶合。他考取功名后,抛家弃糟糠之妻,另娶娇妇!枉我娘在家乡等他、盼他十几年,不辞千里跋山涉水来寻他。不曾想他竟一点都忆不起我娘,甚至在娘去官府找他后,暗下杀手,以此消清他的过往。他从前不过山间野夫,得母亲倾心,送他求学,助他考功。他信誓旦旦,说功成后会回来风光迎娶母亲。为此,母亲不曾嫁人,未婚生子,忍受冷眼冷语将我抚养。他竟……
“我将证据递交给官府,但官府毫无作为,想来是要护着那洪正。”
“可是,判官洪正与你父亲的画像并不相似。习性也不同,你父亲并不食鱼,判官洪正喜食鱼羹。”
瑾娘掏出她所说的信封。给她看判官洪正的身份证明物件,包括鱼符、路引等等。资料所示其生平经历,籍贯家世与她的寻父启示一致。
“那你为何扮成水鬼?”
“我娘遇害不过一个月,官府不查,人们不谈,除了我没人记得我娘的惨死。我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惶惶不安,终日不得安眠!我要让所有人看到我母亲所受的不公与冤屈!”
“如果凶手真的是判官洪正,那么他不会惶恐,只会心安理得地坐稳自己的位子,用尽手段让不公的声音消逝。”
“况且,你母亲身受不公,那被你伤害的人呢?”
“我只是想吓吓他们,不然就没有人记得我母亲所受的伤。无数懵懂女娘重走我娘的死亡之路。她们脸上的伤口是用树脂加难以掉色的颜料所致。”
“那男郎?”
“他们活该。”瑾娘满腔郁愤,“诱良家少女至偏僻之地玩弄。尝一口涩果后,就抛掉,就忘记。”
“令慈的遭遇,你记得,我也记得。文芳报房的人都记得。”她拍拍自己身侧的空床位,“先睡一觉,我明早带你去见他们,会有办法的。如今官府大量人手在寻你,很危险。”
瑾娘目光闪烁地看着游南枝,轻轻点头。她在游南枝身旁躺下,合眼。
游南枝背靠着墙壁,没有一点睡意。
“你脸上的伤……”
“我自己划的,照着我娘的伤疤。”
这是一间破茅屋,窗纸有密密麻麻的小破口透风。月光如箭,穿过窗纸的小孔,射得瑾娘千疮百孔。她的呼吸不安稳。
“睡不着?”游南枝问。
“嗯。”
游南枝摸到一块碎石,把窗户砸开。月光万箭齐发,聚合成一片冷白的光,方正地落在灰墙上。
“瑾娘喜欢什么小动物?”
“兔子。”
游南枝坐起来,双手十指灵巧组合,在光影下幻化成一只惟妙惟肖的兔子。
“南枝姐姐喜欢什么?”
“山蜗。”游南枝再次变动手指,“背着重重的壳,慢慢悠悠前行,决不退缩。”
瑾娘也坐起来,学着做。
下一秒,游南枝脖子钝痛,又昏了过去。
醒来天光大亮,瑾娘不见身影。
开封府外墙。
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他们在围观墙上的红色字迹。
无心判官,还我命来!
——洪淑贞
“洪淑贞!不是河边那水鬼嘛!”
“是不是之前河底的女裸尸?不是结案了吗?”
“看来此案未结啊!”
李君恰巧路过,在人群外张望许久,终于看清红色的字迹。结果一秒倒地。他这一下地上躺躺,不亚于在人群中点燃火药。众人惊呼四散。更有人大喊:
“水鬼杀人啦!”
“水鬼来了!”
“洪淑贞的鬼魂来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