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钱烧,纷纷扬扬如秋霜弄。
“你是?”
“我是乳娘在公主府上的同僚。”
“柳儿的同僚啊……”她的母亲神色恍惚,说了这么一句话,接着也没动作了,眼神空洞,一下一下往火堆里扔纸钱。
“我曾听柳姐说,等韩阳伯六岁一过,便辞了公主府的差事,自己出来做个小买卖。”
“她真这么说?”柳儿的母亲抖着眼中的泪水,看向游南枝,“她要是早点想明白就好。”
“……”游南枝心虚不敢答,“柳姐喜欢什么?平日里她慢,一心扑在韩阳伯身上,我想与她亲近都没有机会。”
“她喜欢书、喜欢画、喜欢一切不实用的东西。”
“柳儿姐也有孩子?听说和韩阳伯一样大?以后孩子就您一个人带么?”
“她……”柳儿母亲的泪珠摇摇不敢坠,“孩子死了。不然哪有功夫做乳娘,去当别人家的孩子。”
“怪不得,柳儿姐看韩阳伯的眼神,和看自己亲孩子没什么两样。”
“始终是别人孩子。倒不如自己养着,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安安稳稳,衣食可保。”
“也是,我听柳儿姐说,孩子他爹也是大才子,学识深广。”
柳儿妈冷哼,“跟人跑了。嫌弃我们刘家中道家落,攀上了高枝。”
“那高枝如今可是在鸿福寺?”
柳儿妈手上搓纸的动作停了,“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是文芳报房的衙探。”游南枝说,“我如今正负责探明韩阳伯和柳儿姐之死一案。”
“不是查清了么?”
“官府的人都把精力放在韩阳伯身上,而柳儿姐……”游南枝面露不平之色,“柳儿姐死于□□,死前一刻,她紧抓着我的衣裙,把关键的证据,□□粉末留在我的身上。我想,柳儿姐那一刻她是不甘的,是信任我的。
“所以,我也不瞒伯母您。把我的真实身份讲给你听。我还知道韩阳伯其实是……”
柳儿姐伸手示意她不必说明。
“我需要怎么做?”
“这件事,除了你我,还有谁知情?”
“那个男的,和他母亲。”
“您确认公主不知?”
“……”柳儿妈忽然不确定了,“不曾听柳儿说过。但是,你怀疑是公主下的死手?”
“这□□我已经查明,非宫中之人不可获得。”
柳儿妈一瞬间撇嘴哭了起来。
“我儿真是命苦,错信男人,还把亲生骨肉交出去。”柳儿妈把眼泪蹭到衣袖上,“姑娘请回吧。”
“您就这么算了?”
“那还能怎么办!那可是公主!雅宁公主!一个心狠冷血的公主。我不过是一个农妇,一个战战兢兢活着的农妇……这条路是柳儿自己选的,我不是没有劝阻过。等把她安葬好,我为母职责便算是无可摘着。”
“你就没想过为柳儿姐讨回公道?”
“我想过啊!那她有想过我么!千条万条路偏偏选了一条最凶险的。”柳儿妈把手中厚厚的一沓金银宝纸丢进火堆里,“那是她的命……”
柳儿妈把游南枝请出院门。
游南枝泄气。她还想着让柳儿妈作为受害人家属上诉重审,柳儿妈与韩阳伯的死因相同。柳儿微末,应当不会像韩阳伯之死那般讳莫如深。只要查出柳儿与韩阳伯之死相悖,那么韩阳伯之死就不能被板上钉钉地认为是厨司因为粗心大意误买苦杏子导致韩阳伯误食而死。
游南枝背靠在一棵大树上,背部感受树干的蔓延生长的脉络。
她想起梦中的人曾跟她说过,一个树想要参天,必须要经历虫儿的侵蚀、风雨的捶打,才能茁壮成长。
可是父亲为何你只告诉我要去经历,而不曾告诉我如何度过?当一棵树被宠儿侵蚀得身心俱疲,被风雨捶打得看不清前路时,该怎么办?
游南枝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梦中人的身影。只有身影,没有具体的面容。
“看,你也会像这棵树一样。又高又大,枝桠长满了花。”
游南枝租了一匹马奔向雅宁公主祈福的鸿福寺。
寺庙里静悄悄。她来之前,已经探到雅宁公主住在何处,她摸过去,却发现那处灯火明亮。
公主居所,遇到刺客了。
游南枝爬上一棵高树,她看到所谓的刺客此时被护卫压在公主的面前。
那刺客通身黑衣,游南枝只能瞧见她的背影。护卫抬起那人的头,摘下面罩给公主看。
“你是谁?”雅宁公主疑惑。
“你是阎王当久了,当然不记得我是哪只小鬼。”那人说话桀骜不驯,抱着必死的决心,“你这个毒妇!杀人枉法,毫不收敛!”
“掌。”
护卫连扇巴掌,直到雅宁公主喊停。那人的头都无力垂下,又被护卫抓着头皮毛发拎起来。
“是他们该死,还是我毒?”雅宁公主问。
雅宁公主挥手,护卫就把人给拖出去了。游南枝按着胸口喘大气。
有个护卫附耳跟雅宁公主说了些什么,公主就抬眼向着她的方向看来。
游南枝赶紧压低树枝,隐匿起来。
刺客被拖出院子,拖下山去。
院内又生事端。
一位仆人端着茶靠近雅宁公主,她端起杯子浅尝一口,就被身边的护卫挥拍开。茶杯破碎,温茶飞溅。
“可恶歹人。是谁指使你?”
游南枝认出了那位仆人,竟是柳儿妈。
“你做恶多端!多的人想要你的命!”
柳儿妈朝雅宁公主吐了一口唾沫。护卫及时挡在公主身前,替她抵挡污秽。
护卫又要拖着柳儿妈出去:“拖下去!”
“且慢。” 雅宁公主举起手掌暂停,“你……有点眼熟。”
“哼!最毒妇人心,但我未曾见过比你还要恶毒之人,连自己的孩子都要杀!”
“哦?”雅宁公主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我的孩子?我杀的么?”
“就是你!就是你!”柳儿妈大喊,“不仅杀了韩阳伯!还杀了她的乳娘!”
“你这样,会吵到其他香客休息的。”雅宁公主体贴地让护卫将柳儿妈的嘴巴给堵住,“我倒是想起来了,你究竟像谁。”
“柳儿?”
“还有点像前两日死去的韩阳伯呢……”
柳儿妈嘴巴骂不了人,用眼神骂,用肢体骂。
雅宁公主伸手向护卫要刀,她把刀架在柳儿妈的脖子上,将柳儿妈的脸正面朝向游南枝的方向。
雅宁公主看着无风却起波澜的绿林,眼神满是挑衅,她勾起嘴角,下一秒柳儿妈就倒在护卫的胳膊上。
刀刃反着冷月光,没有血色。游南枝脸上亦是如此。柳儿妈又被拖了出去。
秋凉如冰霜。
游南枝从树上下来,去见雅宁公主。一路上畅通无阻。
院里的护卫都散了,只有雅宁公主和游南枝两人。一坐一立,气氛同冰窖。
“几岁了?”雅宁公主先开口。
“……”游南枝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答非所问:“其实是你。你早就知道韩阳伯的身份。你命婢女下毒,却栽赃于府外厨司。你这些腌臜事藏不住,要是受冤厨司的人明日还未放出来,我……”
“十七?”
游南枝拧眉,有些不悦被她一下子说中。
“你留在我身边,我放了你那个父亲。”
“厨司其余人呢?”
“我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
“如果一个人活着,却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永不能见天日,那活着有什么意义?”游南枝不仅要救游诚的命,还要给他挣一个公道。“我要我父亲活,还要他活得光明正大。”
“十七岁了,还如此天真。”雅宁公主听了她的话,失笑。
“这不容易?换个地儿,换个身份,日光唾手可得。”雅宁公主意味深长地看向游南枝,“你应当很有经验才对啊。”
“小颂。”雅宁公主这一声叫得很轻。
她为何会知道我的真名!游南枝的心猛然一跳,整个人仿佛被击中一般,此刻,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夜晚的风声在咆哮,在树林间回荡。
“公主认错人了。”游南枝吃力地保持面上的淡定,虽然她心知无用。但聊胜于无。
夜又静了下来,雅宁公主冷峻的声音显得苍然而辽阔。
“人生诸事,多无法由自选择,有权选择者少矣,而能择善者更是为稀。”
“知晓真相,便欲借小报之笔,重书公正道义。”
“然而,你以为你是谁啊?能易世道之辙?公正道义,向来是权者的掌中物。”
月亮升中天,银盘如源泉,月色流水迢迢,灌满了整个院子,挤走了所有的空气,逼走了游南枝。
游南枝走在无边的黑夜中,默默哭泣,但她连哭都不甘愿低头,像一树林木般昂首挺胸,直到泪流尽。
距离游诚被行刑,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但她却无计可施。临走前雅宁公主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让她窒息!让她无力反驳!
游南枝拍打自己的大腿,在原地打转,脚步声踏响长夜漫漫。她不能停!不能就此被吞噬!
此时停下,才是面临真正的谷底。
此时就放弃的话,她就会再次失去一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