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划过土路,咯噔咯噔地缓慢前行,京城距离扬城的距离遥远,去程就要十五日左右。
齐思微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外面连绵蔓延的群山,又看向前面同样奔驰着的马车。
“堂堂太子殿下,还有枢密副使,都亲自来抓一个生死不知的扬城花旦。”齐思微放下轿帘,重新靠回软垫上,“还挺让人惊讶。”
马车内空间很大,中央安置了炭火,上方悬挂着香囊,馥郁且温暖。
戚连坐在齐思微的对面,翘着个二郎腿,实在没个太子的样子。
他答道:“我的人在查的同时,佘杰也在查这件事,我们几乎同时得到消息,想独自前往不大可能。”
“牵扯到邻国,起兵造反,圣上必然慎之又慎。”
齐思微喉咙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戚连看自己几分薄面,不会太明显,但本心也是为了在圣上面前立功。
佘杰更不会善待谷欢清。
谷欢清若被带到京城属下下策,接连的盘问审讯,甚至可能是对生命有威胁。
这次不能再让她牵扯进来。
“殿下是如何得知到她的消息。”齐思微开口道。
“甘云庵对流民施粥,有一个可解百忧的女居士暂住在那里。”
“居士?”齐思微很难把这和谷欢清联系到一起。
“自然是有确凿的证据,不然我怎会愿意舟车劳顿地过来。”戚连挑眉笑了一下。
齐思微垂下眼睛,思索着。
“你怎么不问我证据是什么。”
齐思微觉得有些好笑,闷着头,随后收起表情看过去问道:“是什么证据呢。”
“天珠。”戚连答道。
齐思微脑袋里的一根弦,戚连每开一次口,他就觉得越绷紧几分。
“甘云庵有一位在甘云庵请了九尊佛像的施主,于战乱中遗失了一颗天珠。”戚连道,“说起来真有些神,真叫她三言两语就找到了。”
齐思微静静地听着,眸光流转。
“据说那居士还有着惊人倾城的容貌,宛如真的神仙下凡。”戚连说得起劲,“一来二去传开了,去拜见的人多了,就发现,其实就是原来在扬城开店的杂事铺老板。”
说着还掏出来一个画像,用天然原料画成了一张色彩浓郁的小像,上面是个巧笑嫣然的姑娘,尤其是眉眼间的神色,如同人走进画中。
齐思微把画像捧在手里,也不言语,端详了好一会。
戚连斜视过去,“行了,别看了。”接着,一把夺了回来。
*
马儿发出长鸣而后停下,一众人马不停蹄,终于可以在扬城歇脚。
扬城街道上杂乱无章的石块,断裂的木头,烧枯的干草,基本已经归置妥当,消失不见。
但也没有恢复到兵临城下前的秀美。
冬季已到,扬城内的河流结成寒冰,树木凋零。家人在战中中战死的老人,住着拐杖站在道口,不知道在张望什么。
扬城和荆县还时不时有交锋,那日唐公全线溃败,被士兵救下侥幸逃脱,但他显然没有放弃这块土地。
为了夺回荆县,扬城现在由兵部侍郎蔡文光出任安抚大使,统领扬州荆县之事。
他早早在门口等侯贵客到来。
虽说是兵部侍郎,却更像是个文职,蔡文光身量很高,身体也魁梧,但眼神却不甚有杀气。
他立在马车下面,惴惴不然地搓了两下手,脸上带着刻意的笑意,“大人们一路辛苦了,屋子都收拾干净了,您们今日且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在驱车去甘云庵。”
这三位,太子殿下,未来储君;枢密副使,军事机关接近最高负责人;最差刚被革职罢官的齐思微,虽然没有个一官半职,但齐家也要相当顾忌。
没有一个是他能惹得起的。
戚连更是头动都没动,直接往里面走。
蔡文光连忙跟上带路。
*
待到入夜。
齐思微却起身,披起衣服,有双闻声,推门探头。
“我先去甘云庵看看。”齐思微低着声音道,“明早天亮前回来。”
“在下跟着您。”有双默默上前。
齐思微轻轻摇头,寻了个油灯提着,却没点亮,“替我在这看着,以免他们察觉异样。”摸着黑,推门出去。
盘山小路湿滑,夜晚更是风凉。
齐思微马不停蹄地飞奔到庵门口,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敲了半天的门,也不见有人应。
他也没有恼意,只是立在阶上,隔一炷香的的时间,就持续地敲一段时间,也是扰人不得安眠。
这才有人开门。
庵门被打开,里面出来一位尼姑,见到齐思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而后道:“夜半子时,不宜出门,施主请回。”
齐思微颔首回礼,一眼便认出这是朱伯爵的女儿,但没有道明。
扬城百姓所说它已经死了,可见此事为假,是三人成虎的结果。
“听说庵内有居士可解百忧,我有一事相求。”齐思微道。
庙门佛前,本不该说谎,但又恐见不到谷欢清。
“齐施主,佛门净地,要心诚。”朱云觅眼神极为平静。
齐思微手上的油灯,映在脸上忽明忽暗,映在眼睛中闪烁着,“请让我见她一面。”
“可她未必想见你。”
齐思微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麻烦师太代我问一下。”
“她已经歇下来。”朱云觅不愿多说,冷冷道:“她受了很严重的伤,身体比从前更差了。”
潜台词是,你都让她受了如此重伤,识相一点就不要再来打扰。
齐思微还是不由得紧握着油灯的扶手,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听到这大概率是谷欢清的本意的话,还是觉得笑也笑不出来。
“师太,还是不要干预别人的因果。”齐思微也决然地说着,“请告诉她,我有关青穗造反之事转告,如果她不愿见我,我自会离开。”
他说的掷地有声,实际上毫无底气。
要是把他关在门外,他便再想其他办法。
朱云觅面无表情,眼睛里包含了对方全部的神色,随后道:“施主稍等。”
随后庵门被重新和上。
齐思微的视线便一直放在着那黑沉沉的木门上,心中祈求着朱云觅能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不一会儿,门开了,朱云觅没说话,只是侧身让了一个位置。
*
齐思微轻轻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一句几乎不可闻的,“请进。”
屋内漂浮着淡淡的檀香和药的苦味。
谷欢清坐在塌上,身上披着一个极其厚重的长袄,脸上倦意未消,显然刚强撑着从被褥中起来。
齐思微在看到谷欢清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移动。
她手搭方桌上,白色的蜡烛在她手边流出一道烛泪,整个人显得分外单薄。
“杵在那干什么。”谷欢清开口很轻,中气不足。
“抱歉。”齐思微道了一句歉。
几乎是没来由,可能是脑子里的难过太多,总是唐突地溢出来。
谷欢清有些烦躁地皱着眉头,手指指向了旁边的椅子。
齐思微走过去坐下,眼睛一直紧盯着谷欢清,“你身子还好吗?”
“如你所见,很不好。”谷欢清口气却显得有些随意,“被一箭射在心口,能好才是奇迹。”
“对不起,他已经……”
“说正事吧。”谷欢清打断道。
她不爱听,自己便不说。
“京城里有人来抓你。”齐思微直接道,“你最好先躲一躲风头。”
听到京城二字,谷欢清抬眼看过去,还是惯有的凌厉。
“什么罪名。”
齐思微以为她会问怎么躲,但还是认真答道:“大概是谋逆罪的有无,但主要还是想从你口中得知唐公的事。”
“我觉得你完全没必要去。”话匣子打开一下子关不住般的,齐思微说了一大串。
“我会去。”谷欢清表情很冷,手指缓慢地沿着桌边摩挲。
齐思微嘴唇发白,深深地看着谷欢清,他发现自己好像总是预料不准她。
“京城里斗得厉害,你去只会受尽辛苦。”
谷欢清却冷笑了一声,“很遗憾这次我没把唐景杀死,下次我换一张好弓,定让他血债血偿。”
“这是怎么了。”
齐思微感觉自己的心被挤压着,随着心跳的节奏疼着,和她四目相接时,在她眼底读出了巨大的悲怆。
“孙风。”谷欢清念了那个在荆县经常同她一起的孩子的名字。
“他再也说不了话了。”
齐思微一瞬间失声,震惊不已,忙问道,“怎么会如此。”印象里他说个相当能言之人。
“唐璟要杀了他,虽然侥幸剩下一口气,被云觅救下。但为了防止他泄密,被割掉了舌头。”
她嘴唇颤抖,一边说着,一道泪水从眼角沿着鼻梁,流淌下来,“靠我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但我会借用所有的力量。”她从来不会认输。
庵内寂静,四下空旷。
齐思微那清澈的泪水,还挂在谷欢清的脸上,想伸手为她拂去泪水。
“我们一起。”
既然她愿意来,如此自己就尽力护她周全。
犹豫了一下,掏出了一个手帕,放到了谷欢清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