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齐思微重生的第七个年头。
日子往前过,齐思微总觉得自己的还停留在当年的中秋夜宴。
圆月高悬,逢变法受挫,几乎失败。一个变法派的官员吃醉了酒,竟胡言乱语起来,说起当今圣上的中庸守旧。
他们一批因为积极变法而被重用的人,因为变法失败的一连串反应,轰然倒塌。
守旧派的王尚书,顺坡下驴,把他们一船打死,而齐思微作为变法派的领袖人物,被冠以多项罪名,最严重的便是谋反。
于一个万里无云的晌午,警示般得被五马分尸。
剧烈地疼痛中,他睁开眼,身体全首全尾,只有疼痛几乎麻木的感觉还残留着。
时间却回到了变法开始的初期。
彼时他刚刚状元及第,高头大马上京城的万千风光,也比不上他因为独到见解而被重用节节高升的官职。
但那时原本的少年心性,已经被上一世他最后那些日子里的诋毁,搓磨殆尽,只剩下痛苦。
但是他仍然想继续坚持推进变法,吏治和税赋上的问题,如果不解决,百姓会越来越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于是为了不要重蹈覆辙,他利用守旧派的围剿,让自己被贬到地方,准备先去汲取更多的经验,再继续推进变法。
从中央来到了扬城,他才稍微从整日盯着每个人的政见变化和一举一动中,疏解一点心神,也了解到很多切实的问题。
*
一切陡然发生变故,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那晚绵密细碎的雨下了很久。
齐府的大门被重重地拍响。
齐思微知道此事的不同寻常,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出门去看。
在雨帘下,就看到两个姑娘站在门前,共同撑着一把伞。
他认得这是谷欢清一起生活的友人,曾经还险些弄丢了一只小猫。他立刻道,“进屋来吧。”
其中一个姑娘却突然朝自己跪下了,“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妹妹,谷欢清她不见了,一整晚都没回来。”
雨吹在她脸上,满是湿润,也白得骇人,不知是因为秋雨的冷意,还是害怕,整个人不停地发抖。
齐思微走上前,“你先站起来,进来说。”
但她完全没有移动。
另一个姑娘举着伞,弯腰拉她,“地上凉,快起来,齐大人说让咱们进去了。“
“等他答应帮我们,我再起来。”她还是发着抖。
“我会帮忙的,我和她有些交情。”齐思微俯身,想让她们可以听清自己说话。
但那个跪在地上的姑娘,明显缩了缩身子。
齐思微察觉到他的害怕,便道:“放心,我不会随便砍人。”
进了屋,他叫人带她们换干爽的衣服,对方头摇个不停地拒绝了。
扬城的百姓多觉得自己疯得厉害,是他刚到扬城整顿下属官吏时,太没有预兆,很多事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但也难为她这样怕还过来。
从破碎的话语中知道,谷欢清消失了,还是与自己见面这日当晚。
齐思微深深地知道,这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他派人把扬城翻了个底朝天,一点迹象都没有发现。那个很有趣,被百姓叫做小神仙的姑娘彻底失踪了。
好些日子过去,就在他们以为凶多吉少的时候。
有双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消息,“荆县的唐公,会在中元节那日,造反攻打扬城。”
齐思微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你从哪里知道的。”
“一个大师找到我说的,她还说她是谷欢清的旧友。”有双重复道,“而且说如果您不信,她还保留了谷欢清的笔迹。”
说着有双又呈给齐思微几个字条。
柳方晏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质问着其中的猫腻。
齐思微却觉得事不假。
此时谷欢清一定在一个地方,一个人作战,拼了命才把这个消息传了出来。
于是毅然调动了扬城的厢军守城。
*
京城下了一天的雪,四周都白茫茫一片。红墙白瓦间,万籁俱寂。
齐思微的思绪就好像还停留在扬城被攻打的那天,时间一点都没有流动。
他站在城墙之上,城下的人渺小地,混乱地挤在一起,他远远地于人群中,找到了谷欢清。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微笑,看见她张开弓。
却骤然,被柳方宴一箭射下了马。
“你在做什么?”他转过头,干涩着嗓子喊道。
“她是敌人。”柳方晏声音极冷,“你看清楚,她在敌军的队伍里。”
齐思微从腰间抽出佩剑,“你似乎忘了,消息是她传递出来的,咱们能守住这座城,是她的功劳,你这是恩将仇报。”城墙上的秋风吹得人骨头冰凉。
“那荆县的事怎么解释。”柳方晏看着那剑尖闪烁出现的亮光。
在扬城被攻的同时,荆县那边也在被反叛军攻打。几乎是同一瞬间,这边刀剑相接,荆县就被青穗军收入囊中了。
柳方晏此言是在质疑谷欢清传递情报是在刻意引导,真正的目标其实是荆县。
“荆县的情况你也知道,它内部腐烂透底,早就于暗中沦陷了。”
柳方晏不为所动,不悦地看着他,“这个女人那么重要?不要忘了你的立场,忘了太子殿下。”
齐思微气急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转头奔下城楼,忽视了柳方晏喊叫的声音。
重要与否他也回答不了。
甚至他也没有资格居高临下的指责对方冷漠,因为最开始他也对谷欢清充满怀疑。就像在阴沟里生活了太久的老鼠,突然看到一个太阳,还以为有人要放火烧自己。
她从心里溢出满是热忱的心灵,一遍又一遍,让他自惭形秽。
他从城楼上飞奔下去,城门外士兵们短兵相接,死伤无数,每走一步就会看到一个或死或伤的人,拖着残破的身体横在地上。
齐思微跑到那个看到谷欢清跌落下马的位置。
人也好,尸体也好,他什么也没找到。
就看到她骑的瘦马栽倒在地,一把断剑插在它的脖子上,正瞪着眼睛看向齐思微。
好像在说,哪怕上苍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什么也做不成,连一个无数次帮助自己的人都无法保护。
*
扬城变成边陲,他被罢官,召回京城,而后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庭院荒芜的厉害,早还能看到些杂草野花,前几日就剩下枯黄的土地里,下了雪盖住后能看稍微过眼一点。
窗外有人踏雪而来,雪被踏出了吱吱的声响。
那人大咧咧地推开了门,冷风灌进来,齐思微看都没看,“太子殿下光临寒舍,怎么没叫人通传一声。”
“我以为有双听到了呢。”那人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衣袍,外面披着黑色的大氅,解下拿在手里。
“我的意思是,可以提前知会我,我也好有准备。”齐思微懒懒地抬起眼睛,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太子殿下,戚连,是当今圣上的皇二子,长子年少早夭,他是所有健在皇子中最年长的。
齐家在京城地位尊崇,齐思微作为太子伴读,同他一起长大,齐家也是当今圣上均衡考虑之下,给予戚连的助力。
“齐浚,你可别说这没意思的话了。”太子殿下坐到了齐思微的对面,“知道我接下来说什么,你就不会这般要死不活了。”
齐思微轻轻皱起眉头,疑惑道:“殿下这话从哪说起。”
“是那姑娘有消息了。”
齐思微感觉自己第一瞬间感受到精神战栗着激动,真的幸好。
太子观察着齐思微的反应,看到对方眼睛里空白一片,“你之前不还为了他把我得意的幕僚给斩了。”
“他不该斩吗?”齐思微眯了一下眼睛,“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确实该死,蠢钝如猪的东西。还以为那姑娘是个无名小卒呢,谁知道你准备纳她做妾。”
此人在说什么,齐思微紧绷着的神经一瞬间崩断,想连人带衣服,把这太子殿下丢进雪地里,他咬着牙道,“我什么时候说要纳她做妾。”
“你要娶她?”戚连惊了一下,“齐大人不会允许的,他还准备替你到云贵总督韦将军家提亲呢。”
“我也没有...”齐思微头脑发胀,跟他说不清,道理难道不是就算再平常不过的人,也不能随意杀死。
“但你怎么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戚连好奇地盯着齐思微。
他移开目光。
尸体没有发现,他一直相信谷欢清没有死,如今确认安全,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他不敢期待,也害怕期待。
怕面对谷欢清的憎恨,如她惯常的处事风格,直白的朝向他,而他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不但是柳方晏射杀了她,还有守护扬城这件事,他没有做到尽善尽美。
固然这座城池保住了,但是有人闯进城中,放了一把大火。
大火烧了一天,扬城的白墙被烧得发了黑,百姓流窜,受伤无数。
荆县失守,唐公的势力占据在那边,甚至与邻国沆瀣一气,扬城早就不是原来宜居的模样。
齐思微去找那日来求自己的两个姑娘,但一无所获。
“那她现在在何处。”他睫毛轻轻抖动着。
“在扬城那边的一个尼姑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