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连同往事都一起氤氲进了升腾的水汽里,渐渐模糊。
街道的石板路上远远传来的马蹄声,将人从思绪中惊起。
“大夫可在?”雨还没停,来人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衣裳半湿,快步走来只留下一串湿哒哒的脚印。
药童掀起帘子忙将人迎了进来,阿泽看到来人怔了一瞬,忙快步跟了过去,“大舅,您怎么来啦?”
阿泽心头一动,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将人往沈淮安的诊间引去。李老大神色焦急,“文景发了高热,人都有些糊涂了,阿泽快帮阿舅寻一个擅长小儿方的大夫来。”
“您别着急大舅,沈大夫极善急病,随时都可出诊。”阿泽伸手拿过李老大滴水的蓑衣,将人让进诊间。
沈淮安听到屋外两人的对话,已经起身走来,对着李老大微微点头,嘱咐阿泽,“提好箱子跟着我出诊。”阿泽暗喜,这是师傅对他得特别待遇了,要知道一般学徒满三年才能随诊。
药铺有骡车,李老大虽然着急,但也没有硬让人跟他同骑,等两人上了车后,他蓑衣都顾不得穿,骑马在前头带路。幸好两下离得不远,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门前。
尤寡妇来应门时,阿泽还有一瞬恍惚,回过神来看到师傅略显沉郁的面容,他不由一抖。沈淮安淡淡的斜了徒弟一眼,“稳重些,不要做出怪样子,平白惹人怀疑,下车吧。”
“可是大夫来了,快进屋看看,我儿已经烧的抽搐了。”此时的尤寡妇半点没了得意跋扈,满脸愁容,眼含热泪,好一幅慈母心肠。
沈淮安心内冷嗤,“自家孩子如珠似宝,别人的骨肉就命比草贱不成。那可怜的孩子如今正躺在黄泥底下,可有人为他流泪。”
略一点头,便跟着进了内室,屋内门窗紧闭,空气混浊。小儿躺在床上面色潮红,促着眉睡的极不安稳,听呼吸痰音粗重,显然内热已入肺腑。沈淮安叹口气,不论如何稚子无辜,让阿泽打开门窗,定了定神,开始施针。
此症虽急,却并不凶险,用银针将热气沿着脉络引出体内,再搭配清肺退热汤剂,仔细调养当可恢复,只此话却不必对这两人多说,且让他们着急几日。当初蜜娘小小女娃高烧多天无人问津,只让她躺在冷榻上自生自灭,这一小惩实在不值一说。
“今夜仔细观察,看能否退热,每隔半个时辰就用湿帕子擦拭额头、后颈与四肢,直到身上不烫为止,看孩子能否撑过今晚罢。等会药熬好了,撬开嘴巴也要喂进去。
尤寡妇失了分寸,只一叠声的点头。李老大见孩子有了缓解,急忙跟出去给了诊费,见阿泽也要跟着回去,忙出声留人,“阿泽你跟沈大夫告个假,今夜留在家里好生看顾你表弟,待明日好转了再去上工。”
阿泽一听心里腻歪急了,哪里来的表弟,他可不认,刚要出言讽刺,就见师傅悄悄使了眼色。才改口,“师傅,可允我今夜告假。”
沈淮安似是不耐的看了众人一眼,犹豫片刻才开口,“今日这患儿确实不稳妥,我便允了,下次万不可开此特例。”说罢也不理众人,拿着药箱冒雨走了。
阿泽虽然留了下来,可实在不愿意伺候劳什子的小少爷,见舅舅紧张的团团转,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能不能安稳一些,做什么走来走去?”尤寡妇本就心焦,看阿泽满屋子转着更觉头疼。
李老大本来听见自己外甥被骂心里有些不舒服,只是回头一看就见阿泽在屋子各个角落作揖,李老大眉头紧皱开口叱责,“你表弟还人事不知呢,你又做的什么怪?”
阿泽有点无措的抬头,吞吞吐吐半晌才道,“大舅勿怪,我就是有点怕。”
“大白日的你怕甚,难道我这屋子不干净不成?”此话一出,李老大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强做出无畏的样子,狠狠瞪了阿泽一眼。
尤寡妇却是内心大惊,慌忙起身,将孩子揽在怀里,警惕的四处张望。“当家的,定是她,她还在这家里呢,她没有走,她不甘心,她也要带咱们的孩子走呢。”
见尤寡妇口没遮拦大喊大叫,李老大气急呵斥她闭嘴。“休要胡说,你听一个小孩子的鬼话,人死灯灭,再说秦氏素来心善,她作何要带文景走,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阿泽你跟我出来。”说罢甩着袖子走了出去。
阿泽有些忐忑的跟在后面暗忖,大舅不会恼羞成怒揍他两拳吧。
“我知你看不怪尤氏和文景,但如今她既已嫁入我家那就是你的舅妈,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舅舅,就不要再作怪去吓她。”
阿泽故作委屈,“大舅这是何意,我虽不喜尤氏,但也当她是长辈,心里万没有不敬的念头,何故要这样曲解我的心。妗子是在这个院子里走的,小表弟也是在这里走的,如今文景表弟又如此模样,我是当真害怕呀舅舅。您不怕吗?”
李老大冷哼一声,“我未曾做过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阿泽冷冷的望着舅舅身影远去,当真不怕吗,我的好舅舅。
***
李蜜跟肖河坐在骡车里,七八筐处理好的药材,并给阿泽和沈师傅带的吃食,将车厢塞的满满当当,肖大伯在外头赶车。
这几日有雨,路不好走,好不容易等天晴了,路也干的差不多了才紧赶慢赶出发。
刚到药铺巷子口,就见阿泽从外头迎面走来,李蜜忙探出身子唤人。
阿泽见到熟悉的骡车,欢喜的几步就冲上前来,“大伯,蜜娘。”
他这几日奉师傅的命,每天都要去舅舅家转一圈,今日文景已经醒了,只还有些糊涂不太认人。
尤寡妇愈发确信是秦氏搞的鬼,如今接连的往家里喊游方的和尚道士,人家为了赚钱,自然越说越真。现在尤寡妇一日连门都不敢出,整日里只敢坐在挂了黄符供着佛经的屋里。李老大也已经好几日不归家了。
阿泽心内暗喜,他憋着劲的要给妗子和蜜娘出口气。
李蜜从车沿跳了下来,阿泽有太多事要和妹妹分享,刚要开口,就见车内传来二堂哥的声音,“阿泽,快来帮忙搬药。”
阿泽嘴角的笑滞在脸上,不情不愿的上前帮忙。
“二哥,不着急,咱们先去寻沈师傅,再看药材卸在何处合适。”李蜜话落,肖河就笑着点了点头,“好嘞,那你们先去寻人,我在这里看着东西。”
阿泽,看着眼前两人颇为熟捻的样子,心内酸涩,蜜娘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妹妹,可恨他远在镇上,才让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二哥钻了空子。
一想到自己的妹妹和别人更要好,阿泽顿觉人生晦暗,小狗一样眼巴巴的望着李蜜。
李蜜狐疑的摸了摸脸上,“可是我脸上有脏东西不成。”
阿泽偷偷瞅了眼后面的大伯,刻意压低声音,“蜜娘,你要记住咱们才是一家人,你的亲哥哥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闹半天原来是这个原因,这是什么小学生互啄现场,李蜜当真被逗得捧腹,别看阿泽时常装成小大人模样,其实内心实在是孩子气十足。
担心自己再笑下去,某个小学生当真要生气,李蜜连忙顺毛捋捋,“自然自然,咱们是一家子,你是最亲的哥哥。”
小孩子还是很好哄,等见到沈淮安时,阿泽的心情早就多云转晴了。
“蜜娘来啦,快进来吧。”沈淮安放下手中的医书。“这位是?”
“师傅这是我大伯父。”阿泽忙为师傅介绍。
“肖大伯辛苦了,快快请坐吧。”
“打扰沈大夫了,我是陪着侄女来送药的,你们聊不必管我,我去外头略转一圈。”又回头嘱咐蜜娘,“忙完了别乱走,就在沈大夫这里等我来接你。”
沈淮安也不客气,让阿泽带人把药搬到后院,又喊了小药童去请掌柜的过来。
将药材依次排开,沈淮安在看到处理的品相极佳的楮实子时眼睛一亮,捏在手里仔细查看,细节十分到位,一丝杂质也无。而且还按照药材的品相分了三等,手法十分老道。
正要细看,听到外头脚步声传来,“沈老弟唤我来何事?”掌柜的匆匆赶来,他这几日忙的脚不着地。
“掌柜的,您请看,这批药如何?”
胡掌柜没注意到蜜娘几人,看到眼前品质上佳的鸡血藤心下微动,掰开细看,确实不错,熟制的很好。其余虽都是常用药,但胜在处理细致。
“这是你何处来的,不像是北方的药,他们的东西没这么精心。”
“蜜娘,来见过胡掌柜。”沈淮安唤道,“这就是上次卖重楼的小女娘,当时约定半旬后若再采得好药可再来药铺。”
“蜜娘见过胡掌柜。”
胡掌柜一时满头雾水,看着眼前还没柜台高的小姑娘,他狐疑的忘了眼沈淮安,确定是这个小姑娘来同自己做生意?
沈淮安点点头,胡掌柜稀奇极了,“小姑娘,这药材都是你自己采来炮制的不成?”
“侥幸读过几本医书,药材是家里人一起采的,我照着书上的法子试着炮制,请掌柜核验看收不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