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斤?
周围人闻言纷纷侧目。
买桐油的书生都不算富裕,寻常打油一两半斤,打一斤就算多的了,打十斤,这么阔绰?
何大眼睛亮了,赶忙在一旁故技重施,高声吆喝:“这位郎君,看看我家的桐油,只售六十文一斤,合适得很。”
哪知许纵不理他,只满眼期待地等着房锦儿。
房锦儿有些奇怪,这人怎每次都出乎她预料,上回一见面就要她算卦,这次一见面就要十斤油。
且她更奇怪的是,这人穿着打扮朴素,衣鞋皆有补丁,又用便宜桐油,怎么看都不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竟舍得一次买这许多?
她打量着许纵,道:“郎君买这么多,用得完否?我看你也无油瓶装呐。”
一斤油就够用六七天的,且他没带油瓶,像是从别处回来,并非专程来买油。
许纵愣了一下,赶忙左右环顾一圈,道:“有!有有有,油瓶好说。”
他说罢从怀里掏出荷包,高举着便道:“谁有空油瓶出借?我出五文一个。”
何大摊前还有好些个正在排队买油的书生,听闻此话,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空瓶,有些犹豫。
许纵见无人应答,又道:“十文一个,今夜就还。”
这下子有人应了:“我借!”
队伍里一个瘦高的书生率先举起自己的空瓶。
旁边有同砚拉了拉他衣袖:“你借?那桐油你不买啦?”
那书生道:“十文呢,我刚好缺钱买方墨,桐油明日再买也一样。”
“嘿,有道理,我也缺些买纸钱,”又有人道,“我的瓶你也拿去罢。”
“我也借,我缺十文买吃的。”
“还有我,我啥也不缺,就是想赚十文钱。”
队伍里一阵哈哈大笑,许纵一下子便借回五个油瓶,当即给了钱,笑得合不拢嘴:“多谢诸位帮忙,多谢诸位帮忙。”
亦有人道:“这人莫不是个傻子?买油挑贵的买就算了,还花钱借油瓶?五个油瓶五十文,岂不等于每斤油贵出十七八文?”
“最简单的算学都没学明白,这书怕是白读了。”
又是一阵哈哈声。
价钱的事,房锦儿倒也不准备欺瞒,毕竟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何况是贫寒士子。
她拦住还在继续借瓶的许纵,诚恳道:“郎君,我这桐油比寻常油铺便宜,但若比那位货郎家,还是要贵些,我卖六十八文一斤,你若买了,是我今日头一个顾客,我便宜你一文,收你六十七文。但那位货郎只卖一斤六十文,你若想买他家,我绝无怨言。”
“不不,我就买大……娘子家的。”许纵也满脸真诚,真诚中还透着些许激动。
这可是高人,大仙,说不准是文曲星君下凡。
即便不是文曲星君本尊,也定与此有关,错不了。
高人大仙卖的灯油,点了说不定就能金榜题名。
不买她的买谁的?难道还买那个平平无奇的货郎何大家的?
“嘁!”何大颇为大声地表示不屑,嘟囔了一句,“草包一个,有便宜都不知道捡,这书我看你也是念到头了。”
许纵转头喷他:“你懂甚么,鼠目寸光之辈,焉能知其中道理?”
那排队买油的队伍当中,还源源不断有人想要出借油瓶,许纵继续又收了几个,一时间密匝的队伍就变得零零散散。
许纵收了十个油瓶,就等于何大少了十个客人。
何大眼瞧着十来桩到手的生意飞了,急得跺脚:“别啊,别走啊,这般便宜的桐油你们都不要啦?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呐。”
几个走出去的书生回头:“这话何意,你明日不是还来么?难不成要涨价?”
何大被四面盯着,好不容易抢来的地盘和生意,价钱当然不能涨,至少要维持到压垮房锦儿为止。
所以也不能说是,只能涨着脸道:“不涨不涨。”
“那我们明日再来就是。”书生们摆摆手,走了。
见许纵如此坚持,房锦儿便重新放下背篓,把油给他打了。
许纵借来十个油瓶,本是真想买十斤,然其中四个瓶子只盛得下半斤左右,终是打了八斤二两。
许纵付了钱,左五瓶右五瓶地拎着,很是兴奋,把房锦儿叫到一边,放下油。
“大……”
“仙”字险些脱口而出,他赶忙清了清嗓子,笑着改口:“娘子,上回无缘,难得再遇,娘子能否帮我卜一卦,就卜学业,还卜学业。”
许纵这人生得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
房锦儿想起他上回想请她卜卦,说起“学业”二字时,眼中也是这般熠熠生辉,仿佛只要她肯答应,他就能一举夺魁。
不过上回没给他算,是怕露怯。
这回嘛……
房锦儿摸了摸还没焐热的铜钱,心情不错。
行罢,人家刚买了八斤油,是大主顾,没理由连个卦都不给人算。
进逸看见房锦儿脸上的表情,便知她要松口了,心中一紧,暗道不妙。这要是算错了怎办?人家会不会当场退了那八斤油?
他正想上前阻止,房锦儿却已经开口了:“好。”
进逸嘴角一抖。
许纵大喜过望,忙取荷包道:“娘子此番卦资我定当好生奉上。”
房锦儿伸手拦住他:“诶,卦资不卦资的,这样,你刚不计价钱买了我的桐油,算是雪中送炭,我现在不收分文,赠你一卦,如何?”
“这,那自然,好啊!”
许纵先是惊讶,随即两手一拍大腿,几要蹦起来,觉得这八斤油真是买得对极了,再让他买八十斤他也毫不犹豫。
“不过这命理讲究个有来有往,我今日虽不收钱,但若是算准了,你届时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娘子但说无妨。”
“你得像今日一样,再买我八斤桐油。不止如此,你还得再忽悠……说服十个书生,各在我这里买八斤。”
房锦儿伸手比了个大大的“八”字。
许纵没犹豫半分,只觉得她如此沉迷于卖油,定有她的道理,说不定与她此番游历红尘的缘由有关。
他道:“好,我答应。不过我还未说我究竟要卜哪一项,娘子怎就知道是‘届时’?”
房锦儿笑了,站直身子,负手围着他转了一圈,将他仔细打量一番。
又凑过鼻子,在他周遭仔细闻了一闻。
末了佯装掐指:“若我没算错,你要卜的,是上回月考的结果。”
许纵瞠目结舌:“正是如此,娘子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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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啰嗦,说了她并非侵街,也不违背大律,你倒是给老子说几个有用的。”
房进利一巴掌搡开身旁那差役。
差役揉着胳膊退开了,另一个小捕快却大着胆子上前,趴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哦?”房进利听着听着,眼睛眯了起来,“还能这样?此话当真?”
小捕快压着嗓子:“千真万确。”
房进利翘起二郎腿,身子往小捕快那头靠了靠:“那我怎晓得她交没交坐税钱?”
小捕快阴恻恻一笑:“这房爷还不好查么,税务就归咱们街道司管,房爷说她交了就是交了,说她没交,那不就是没交?”
房进利嘴角歪了歪,正眼看向小吏:“叫什么名字?”
小捕快赶忙拱手:“小的荣永新。”
“坐税钱的事儿,是你想出来的?你通晓大律?”
“回房爷,不是小的,”荣永新低眉,“昨日房爷罚吴顺和毛富一行扫淤泥,恰好是小的监管。小的知房爷看那毛富不顺眼,将他揍了一顿,他这才说出来的。”
房进利“嘶”了一声:“你怎知道我看他不顺眼?”
荣永新便道:“小的那日有幸跟着房爷办事,房爷不记得而已。”
言下之意,那日房进利踢飞花盆时他也在场。
“哈哈哈哈哈,”房进利大笑,道,“好,你今后便跟着我,扫街不用去了,我会找个人与你换班。”
“多谢房爷。”荣永新赶忙行礼,“那……我现在就去查那房锦儿的税凭?”
房进利挥手:“去。”
……
盛都城内,阡陌纵横,沿街的摊铺店业,凡经营者,必得纳税。
而这商铺不计其数,税钱凌乱繁杂,收税并非易事,也确实只有各坊的街道司能胜任得了。
故此,大小商户的税银,都是由街道司代为收缴,再转交户部。
荣永新很快便翻完了当月坐税钱缴纳的名册。
“确定没交?”
房进利像只压不住嘴角的黄鼠狼,想到昨日那丢人现眼的场面,他只觉脑门上的伤口突突跳。
敢惹他房进利的人还没出生呢,当街给他难看?
现在让他逮着了,可不仅仅是钱的事儿。
他不把房锦儿和那俩小兔崽子抓进大狱,他难解心头之恨!
荣永新:“确定。”
“好!”房进利拍案而起,立时叫了七八个身材壮硕的捕快,不仅佩刀,更是人手拿了那碗口粗的笞杖。
一行人气势汹汹,沿街踢摊踹店,直奔明经书馆对过。
“房锦儿,给你二堂哥滚出来!”
房进利还未走到昨日那旧书铺前,便咬牙切齿道。
他打眼一扫未见着要找的人,正要发怒,忽见那地方又多出了个新摊儿,仔细一看,竟也是卖桐油的。
那摊主人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铜角没拿稳,“铛”的一声掉在地上。
“官人,她,她她她已经走了。”何大赶忙捡起铜角,颤声端笑。
远处安化门外,正带着逸哥儿,背着剩下几斤油,慢慢悠悠往文德学馆山坡上走的房锦儿忽觉鼻子奇痒。
挠了挠,“阿嚏”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