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炸响,江映雪转身吻上那抹红。
唇齿间血腥弥漫,似前世的刀光,又似今生的孽火。沈清澜喘息着咬破她舌尖:“江映雪,你招惹的可是罗刹。”
“巧了。”她将人压上药柜,瓷瓶哗啦啦滚落一地,“我专渡罗刹。”
破晓时分,阿箬推开灶房门。
晨光中,沈清澜正教江映雪挽发。木梳缠着青丝,绯色发带绕成同心结。炉上药吊子咕嘟冒泡,混着黍米香漫过窗棂。
哑女忽然笑了。
她比划着:“像戏文里的拜堂。”
江映雪耳尖泛红,沈清澜却将发带另一端系在她腕上:“那就当拜过了。”
院外传来货郎叫卖声,混着林大娘的唠叨:“这两丫头,买这么多红烛做甚……”
风卷起《百毒谱》残页,落在“相思蛊”那一章。
——以心血为引,同生共死,至毒,亦至情。
暮色如血,城西破院的篱笆墙上爬满忍冬藤,沈清澜蹲在药圃旁,指尖轻轻拨开一丛青翠的艾草。泥土的腥气混着草药清苦,熏得她鼻尖微皱,却掩不住眼底笑意——三日前种下的三七竟抽了新芽,嫩生生的叶尖上凝着露珠,映出江映雪提桶浇水的倒影。
那人一身粗布道袍松松垮垮,袖口沾了泥浆,偏生将木瓢舞得如执银针般矜贵。一瓢水泼下,惊得篱笆外探头探脑的芦花鸡扑棱棱乱飞,咯咯声里混着她漫不经心的调笑:“沈姑娘这般盯着贫道,莫不是要学神农尝百草?”
沈清澜耳根发烫,低头掐断一截疯长的野蒿:“江道长若肯将这嘴皮子功夫用在正途,后院的薄荷早该晒满三筐了。”话音未落,忽觉头顶阴影压下,江映雪不知何时凑到跟前,沾了泥渍的食指挑起她下颌,眸光比月下银针还亮:“薄荷性凉,清肝明目……正适合给沈姑娘降降火气。”
呼吸纠缠间,林大娘的吆喝声炸雷般撞破旖旎:“江姑娘!你要的黍米换来了!”江映雪指尖一颤,沈清澜趁机起身,绯红从耳尖一路烧到脖颈,低头疾走时险些撞翻竹筛里的决明子。林大娘挎着竹篮立在院门口,黍米袋上搁着两只油纸包,笑得满脸褶子开花:“新蒸的槐花糕,甜的给沈姑娘,咸的给江姑娘——可别又为争食打翻药碾子!”
更深露重,沈清澜就着油灯修补江映雪的旧道袍。烛芯“噼啪”爆开一朵灯花,惊得她指尖银针微偏,险些扎破袖口绣的忍冬纹。窗外忽有异响——似是野猫挠墙,又像枯枝断裂。她蹙眉推开窗棂,却见后院墙头黑影憧憧,三四桶桐油正顺着土墙汩汩流下。
“阿雪!”她厉声疾呼,绣筐中银针已攥入掌心。江映雪踢开房门时,一支火箭正呼啸着扎入院中稻草堆,火舌“轰”地蹿起,映出来人狰狞面庞——竟是沈府马夫赵四!那人举着火把狞笑:“姨娘说了,烧不死你们也得扒层皮!”
沈清澜抄起药锄欲冲,却被江映雪一把扯到身后。火光中道袍翻飞如鹤,她指尖弹出三枚乌黑药丸,落地瞬间腾起紫雾。“闭气!”江映雪低喝,紫烟触火即燃,竟化作幽蓝焰浪反扑向墙头。赵四惨叫着滚落,抓挠着脖颈嘶吼:“痒!痒死我了!”
沈清澜趁机甩出银针,细若牛毛的绣线缠住赵四脚踝,腕间猛地发力,硬生生将壮汉拽进院中。江映雪足尖挑起燃烧的稻草,火光照亮赵四布满红疹的脸:“周姨娘还交代了什么?说!”银针抵住喉头,赵四涕泪横流:“姨娘、姨娘要断亲药方子!说老爷明日要去慈安寺施粥,让小的们趁乱往粥锅里……”
“好个一石二鸟!”沈清澜怒极反笑,绣针在赵四衣襟绣出歪扭的“奴”字,“回去告诉周氏,明日这泻药,我亲自喂给沈老爷!”
五更梆子敲过,慈安寺山门前已支起十口粥锅。沈父捻着胡须受百姓叩拜,官袍下藏着鼓胀的肚腩。周姨娘捧着食盒娇笑:“老爷善心感动菩萨,这碗百合莲子羹……”话音未落,忽听人群骚动,一顶青布小轿径直停在粥棚前。
沈清澜素衣荆钗,捧着的陶罐却雕着双面牡丹。她盈盈下拜:“女儿特来献药膳粥,贺父亲诞辰。”沈父脸色铁青,周姨娘尖声呵斥:“贱人!你也配……”却见江映雪掀帘而出,道袍上太极图被晨光镀得金红:“沈老爷印堂发黑,恐是误食了相克之物。”她指尖轻弹,一粒药丸落入周姨娘手中食盒,“比如这掺了巴豆霜的莲子羹?”
人群哗然,沈父暴怒掀翻食盒。周姨娘慌神去拦,却被江映雪绊住裙角,整碗羹汤泼在沈父前襟。不过半盏茶功夫,沈父忽地脸色惨白,官袍下传来闷响,恶臭弥散中,围观百姓纷纷掩鼻:“青天大老爷当街窜稀啦!”
沈清澜垂首退入轿中,指尖摩挲着袖中真正的泻药包——那碗羹,她根本没碰。轿帘垂落时,她与江映雪相视一笑,晨曦将两道影子融作一处,似并蒂莲生在淤泥深处。
夜色再临破院时,沈清澜在烛下拆解染血的银针。江映雪倚着门框啃槐花糕,忽然闷哼一声。沈清澜霍然抬头,却见她左肩道袍渗出血痕——原是昨夜拽赵四时扯裂了旧伤。
“别动。”沈清澜按她坐在榻上,拆开绷带的手比绣双面牡丹还稳。烛火跃动,江映雪苍白的脸忽明忽暗:“今日为何不让我毒死那老匹夫?”银针穿线声倏停,沈清澜将捣碎的三七敷上伤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让他痛快死了,怎对得起我娘枯井里的十年?”
江映雪忽然翻身将人压进衾被,染血的指尖抚过她眉间褶皱:“沈清澜,你这人……”尾音消失在交缠的呼吸里。窗外骤雨倾盆,她们在漏雨的屋檐下十指相扣,药香与血味纠缠成网,网住两颗在炼狱里相拥的星。
三更雨歇,沈清澜忽觉怀中人浑身滚烫。江映雪伤口溃脓,呓语间竟唤着“月白”。她冒雨冲进药圃,十指刨开湿泥挖出板蓝根,却听见阿箬的呜咽——哑女抱着烧焦的芦花鸡跪在院中,鸡嗉囊里露出半截毒黍米。
沈清澜踉跄扶住桃树,喉间腥甜。原来这场火,要烧的不只是破院……
夜雨敲窗,破屋漏下的水珠在陶罐里叮咚作响。江映雪昏沉沉蜷在榻上,素日苍白的脸烧得酡红,冷汗浸透的额发黏在眉骨,衬得那道横贯左肩的伤口愈发狰狞。沈清澜跪坐在脚踏边,指尖捻着浸透药汁的棉布,轻轻擦拭她滚烫的锁骨。昏黄烛光里,江映雪忽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像溺水者攀浮木:"月白……别跳井……"
沈清澜浑身一颤,前世记忆如毒蛇噬心——钟月白为护她被沈父逼得投井,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截绣线。她反手扣住江映雪的手腕,将脸埋进那人汗湿的掌心,声音哑得不成调:"我在,阿雪,我在……"
"哐当!"门板被撞得剧烈摇晃,阿箬跌进来,怀里芦花鸡的尸首僵直如石。哑女"啊啊"比划着,沾满泥污的指尖指向后院。沈清澜抓过油纸伞冲进雨幕,只见鸡舍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只死禽,嗉囊鼓胀如瘤,渗出黑紫脓血。她蹲身剖开一只,腐臭味冲得人几欲作呕——黍米粒间混着赭色粉末,正是周姨娘惯用的砒霜!
"沈姑娘!"林大娘的惊呼穿透雨帘。老妇人蓑衣滴着水,怀里抱着个浑身抽搐的男童:"我家虎子晌午偷吃了死鸡,这会儿吐得胆汁都空了!"沈清澜掀开虎子衣襟,胸腹红斑密布如蛛网,与江映雪的伤口溃烂如出一辙。
雨声里,她攥紧伞柄的指节泛白:"阿箬,把死禽埋到后山,莫让野狗刨了。林大娘,烦您告知街坊——凡吃过死禽的,速来破院!"
破院一夜之间支起三口药炉。沈清澜将绣架拆了当柴烧,江映雪高烧未退,仍强撑身子伏在案前翻医书。阿箬穿梭在病患间递汤药,哑巴的喉咙发出焦急的"嗬嗬"声。
"脉象浮数,舌苔黄腻……"江映雪指尖按在虎子腕上,忽然剧烈咳嗽,帕子掩住一抹猩红。沈清澜夺过帕子攥在掌心,声音冷得像淬冰:"你若敢死,我便将周姨娘剁碎了喂狗。"话未说完,却被江映雪拽住衣襟拉近,滚烫的唇贴上她耳垂:"沈姑娘这般凶,倒比槐花糕还甜……"
"咳咳!"林大娘端着药碗立在门边,老脸通红,"那个……西街王屠户家也倒了两口子,红斑都生到脖颈了!"沈清澜霍然起身,绣针在袖中寒光凛凛:"烦您带路。"
王屠户院内腥气冲天,三只死猪横在墙角,蝇虫围着溃烂的皮肉打转。沈清澜以绣帕掩鼻,银针挑开猪腹——黍米混着砒霜,与死禽如出一辙。她忽觉脚下一滑,低头见青石板缝渗出黑水,腥臭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