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臣 第2章 逐臣（二）

书房在僻静的小竹池塘边上，位于院子的西北角落里。

看得出来，书房虽不大但还是显得很空旷。世家子弟，诸如像谢洵那样家学渊源的，书房就有这里四五倍这么大。而凌源作为中书舍人，虽然没有根基，按理说也是制艺大学的博士，不该只有这么一点藏书和文书才是。

“这里是不是少了许多东西？”

凌海点头：“公子说得没错，当初出了这事以后，中书省来了人，以官用交接为由，来这里带走了不少东西，多半都是些文书什么的，老奴也不懂宫里的那些事，不敢阻拦，反正人家要的也不是财物，就随他们去了。”

凌深往书架上随手翻动了几处，便了然了，重要的东西多半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又多看了几处，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比如同一卷记事，竟然被拆成三份，放在三个不同的架子上，这就很奇怪了！

凌源是个做事很细致的人，不然他也不可能做中书舍人这种官职，草拟文书，甚至给天子拟召，每天和文字打交道的人，应该不会把书册分得这么乱，还不止一处。

除非有人把这些书卷都拿下来了，然后又匆匆忙忙无所谓地放回去，拿一册当然放回去不会放错，因为不用分类，但如果拿下来很多，放回去是不是就很容易乱了？

拿下来很多，又放回去，当然不会是为了看书，因该是在找东西！

所以凌源的书房被搬空，是因为有人在这里找东西，找什么呢？

凌源藏了什么？

凌深心中有些疑虑，越发坐实了凌源出事并不是巧合。

他深吸了一口气，“带我去库房看看。”

“公子这边来！”

库房东西很乱，堆了很厚的灰，看得出来这里很久没人打理了。

凌海一一告诉他哪些东西堆放在哪些地方，包括博古架上分门别类的物件，盒子。

“二老爷俸禄不多，值钱的大件都在那边，这边是一些铺子和地契，商铺不多，这些年老奴都有打理，地契这里面有些是二夫人入门的嫁妆，还有昔日大将军立功时候封赏得来的食邑田地契，都在这里了。”

“都是二夫人名下的，如今公子回来，还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去过户到您的名下来。您如今是官身，办这些应该不难。”

“没有我爹的？”凌深翻了一下诧异地问。

凌海提点：“公子忘了？夫人与将军于微末之时随先帝起事，娘家没什么家底，反倒是二夫人是大将军受封之后嫁过来的，娘家也是富户，颇有家资，这才嫁妆不菲。”

凌深想起那些年凌源虽然待他疏远，但是二婶却暗地里对他还算亲厚，不曾苛待过他，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其实也是承情的。

“二夫人既然不在了，嫁妆单子若还能找到，就将这些东西清点好照样送回薛家去。”

“公子初到京城，到处都要用银子……”凌海接触到凌深的目光，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这是我爹留下来的田地……”

如果不是在这里发现了这些发黄的地契，凌深几乎都忘了他父亲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靖远大将军。

凌海为难地道：“公子有所不知，起初大将军出事那几年还好，你一直没有成年，就一直由二老爷代为打理。后来你获罪离开京城之后，按照前朝规制，主家获罪，朝廷是可以收回赏赐的田地契的。宫中虽然没有下令收回，可士族却默认那田地为无主之地，兼并占有，如今已经换了几任主人了。”

朝中既然没有明旨，那那些食邑就该还属于凌家。皇帝既然将靖远将军府还回来，当然不会扣着田地庄子，是京中权贵私下的事。

凌深突然生了一个念头。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由头，正愁找不到一个突破口，这就撞到手里来了，正好可以搅混京城这一池子水。

“这些田地，如今在谁的手中？”他道：“既然朝廷没有收回，我如今又入朝了，自然应当将地收回来。”

凌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是该如此！”顿了顿，又道，“不过，做起来可就难了，这些田地如今都在姚氏手中，恐怕要回不易。”

凌深不由愣一下，“姚氏不过是个小门小户，也不是正经士族，竟敢也敢如此蛮横？”

“姚氏早些年是不足一提，可如今姚氏女入宫成了贵妇，姚氏一跃为外戚，身价自然就水涨船高。虽不能和士族相提并论，可也不容小觑。”

凌海生怕凌深离开太久了，可能不熟悉没爆出来如今的规则：

“当今世上就是这样，世家门阀如庞然大物，除了谢氏这些年在谢洵的治理下收敛不少，其余世家之间，争夺土地各凭本事，党争挤兑，这京城的形势，早就不是当初的形势了！”

凌深冷冷一笑，这姚氏就是当年跟着桓氏后面发家的吧！厉害的对付不了，那就从小的开始，区区一个外戚，还能借着现在炙手可热新贵的身份，动一动的。

“华英去哪了？”他这才想起今天一大早就没见着人。

“去凌府府那边先收拾去了。”

凌深道，“让他去外面找花点钱，雇几个人来见我。”

海叔大吃一惊，“这是要去做什么？”

凌深笑道：“自然是带人去田庄，收地。

谁也没有想到，天子征召授官的侍中大人，传说中的高人关门弟子，会以与人争地大打出手这样的不光彩的形象，首次出现在人前。

事情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自李氏在几大门阀支持下开国为帝以来，偏安江南，定国号为粱，历经四世而今七十余载，虽不说国富民强，但大抵河清海晏，百废俱兴。

可从去年秋以来，天海之口频频大水动土，水患引来民疾疫，按理说遇到这样的事，有灾赈灾，有病治病，是再正常不过的。

恰逢太常报上来民间见天冈东北行，今上笃信道学，更认为此乃不吉。

于是先是自省这继位十几年，虽然政绩平平，但也守成休养生息，没做过什么荒唐事，排除了天子失德，再让太常夜观天象，定了个朝局不定，乃是紫微独坐，缺左辅拱照，非要寻个对策出来。

太常为了应付，不知是真的卜算出来了，还是就着民间传闻，信手一指，说是东南有大能之士，隐于南海之滨，若能请贤能之士出山坐镇，辅佐帝王，定能朝纲大定，垂拱平章。

说起来东南之地还真的有这么个方外之士，传说有经天纬地之才，怀兴邦定国之策，的确是太常口中的治国良才。

今上一反平日深居简出，热衷地亲自沐浴更衣南巡而去，不知几顾茅庐，怎奈君至寒门秋已半，那所谓的贤士乃是今上的父辈就隐居山中的人了，如今已经七十有余，眼花耳聋垂垂老矣，哪里还经得起路途颠簸。

可看见一国之君千里寻访而来，不忍让他空手而归，于是便道，“老朽是不能在辅佐陛下了，可老朽身边有一亲传弟子，深得老朽衣钵，陛下求贤若渴，不如就将他带回去助你吧。”

今上一片虔诚，铭感五内，于是心满意足地答应领着那高人弟子回京，一问之下竟然知悉来路，原来是当初贬去岭南的故人，就是故去的靖远大将军凌渊之子凌见微。

今上于是亲口赦免了当年凌见微的罪责，封为侍中，带回盛京。

这便是京中时下最热门的传闻。

如今凌见微征召入京封为侍中，大多人还未见其人，印象中当年普通少年摇身一变成了高人弟子，不知道该变成什么模样了，宫中却突然传诸位大人进宫议事。

休沐日能有什么大事突然要议？诸位大人一打听，原来是世外高人的弟子，天子刚封的侍中大人，与外戚姚氏争夺田地，大打出手，闹到了天子面前！

这真令人啼笑皆非，惊呆了吃瓜群众。这行径也不太像传言中的治国良才，高人徒弟，倒是有点像那些恃宠而骄，搅弄风云的佞臣做派。

本着看热闹的心思，被宣召的诸位大人一位也没有落下，换了朝服就进宫了。

可这凌深，十年前在崇贤馆读书的时候，不就是个只知道与二皇子李琮，混迹画舫听曲，胸无大志的少年吗？怎么去一趟岭南还能摇身一变高人，看来本质还是一样。

此刻大殿上，除了凌深，还有中书省，尚书省的几位尚书大人，连同太傅和大司马等等，反正时隔多年，凌深一个也不认识。

从来权贵之间争夺土地，大家心照不宣，都是私下解决，闹到大殿上来的还是头一遭。

“这京中有桓氏、谢氏、桓氏、郑氏、吴氏，从来没听过什么凌氏，不过是无主之地，既然到了我家，那就是我们姚氏的。”华英跪在地上，学得惟妙惟肖。

这话不算过分，原本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诸位大人心中都认同。

可凌深在这里，李成珏为了收买人心，不得不做出勃然大怒的样子，用来安抚这炙手可热的臣子。

梁誉看眼风就知道李成珏的意思，伶俐地道：“凌大人乃是当年靖远大将军之子，好个无知的贱民！竟然也敢低看。”

果然顺手操起折子就往桌子一扣，怒道：“先帝在时，凌大将军抗击胡人，从寿阳抵坚守御，到一路攻占淮河以北，乘胜追击，经由许昌直捣洛阳，一度收复了洛阳，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的子嗣，竟然连他的食邑都无法保全，谁说京城没有凌氏！”

说完，他安抚地看了一眼凌深：“拟召，侍中凌深，袭父之爵加封为忠勇伯。”

凌深见此，假作几分惶恐地出列：“臣自入京得陛下厚待，寸功未建岂能先得此殊荣，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李成珏瞬间变脸，和颜悦色地道，“见微不必惶恐，先凌大将军于社稷有功，你既然已经赦免，自当袭爵，受着就是。”

后面的中书舍人从人群中出去，一旁小黄门麻利地将笔墨纸端过去，放在殿下一侧的桌案过来，中书舍人当即撩衣袍，屈膝下来就着案几奋笔疾书。

这种虚衔的赐予，是上面那位拉拢宠臣的手段，凌见微侍中都封了，就算袭了爵，也不过是锦山添花说得好听一些而已。是以下面几位大人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多话。

可是这边跪在地上的姚信，后背有些冷，凌见微这么受宠，自己这一关难过了！就听见上面点名，“姚大人，你怎么说？”

姚信哪里还看不懂，凌深现在是圣眷正浓，皇帝有心替他撑腰，自己只是恰好撞到上面来了。

他擦了擦冷汗，道：“圣上，昔日凌家除了凌大人以外，全部身陨，下面也是为了集中管理耕地，这才不得不将土地收回，而后暂时由姚氏接管，是下面的奴才不会说话，唐突了凌大人。”

旁边有人帮腔道：“凌大人虽是靖远大将军之子，可也曾获罪离京，照以往朝廷对获罪权贵收回或者专卖采邑是旧例。虽朝廷没有下明旨。此外，历来京中权贵土地买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李成珏皱了一下眉，眼神扫了一眼边上的梁誉，好像是有这个说法，可若是这样，那岂不是就不能顺着往下说？

梁誉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又露出了然神情。

“那照你说的，这田地还应该给姚家？”李成珏半眯着眼问。

凌深冷冷一笑，他现在还是皇帝身前的红人，理当有几分恃宠生娇的资本，于是反问道：“究竟是为了集中管理还是强买强卖，姚大人心中恐怕清楚得很！”

“陛下明鉴！凌大人说我强买强卖，可有证据？可有官府过户凭证？倘若都是没有的，又怎能空口白牙诬陷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