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热闹,云溪并没有压低声音。裴玄清挨坐在兰时身边,听见沈行之三个字,指腹中的花生壳顷刻间碾成了碎渣。
他顿了一顿,扔掉手中的残渣,拍了拍双手,说道:“我送你过去吧。”
兰时有些为难。
“我在,无妨。”裴玄清双眸黑漆清冷,声音却温润如水。
裴玄清起身,走到裴三爷和柳氏祝了酒,寻了个借口与兰时出了正堂,又叫云同悄悄地在角门安排一辆马车,带着兰时从府后偏巷去了沈府。
马车到了沈府门前时,裴玄清并没有进去,只让兰时快去快回。
任深骑在马上,看着兰时跟着那个叫长明的侍卫进了沈府大门,抱刀朝云同讥嘲道:“你说大公子到底是真大度呢,还是深沉的可怕,竟然亲自将心爱的女娘送到别的男人府上!”
云同知道任深是故意说给裴玄清听的,提心吊胆地睨了眼垂下的青灰色车帘,低声呵斥道:“闭嘴吧你!”
任深无所谓地耸耸肩,闭了嘴。
寒风凛冽,吹动厚重的青布车帘,正街上除夕鼎沸笙歌夹杂在寒风中,时轻时重地闯入车中。
裴玄清端坐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他忽然想起,那日他得知父亲要娶柳氏,像一缕游魂一般,跌跌撞撞地回到东院也是这样,在黑暗的榻上独坐了一夜。
此后无数次的夜里,他听着帘前寒风撼竹,梦魂断续。
云同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去跟裴三爷说清楚。
裴玄清除了苦笑,只能沉默。
在他以为自己会在小槐院终老一生,枯死在脏恶的沟壑之中时,是兰时不计生死地将他拉出来,哪怕是伤得体无完肤,依旧对他说:“公子,我不怕疼的。”
兰时所为皆为柳氏,他又怎忍心以爱慕之心,将她囚禁?
他心中每一次思念都不再应该,靠近她的每一步如临深渊。他的心就像这不能见天日的黑暗,龌龊而阴私,控制不住的嫉妒何尝不是对兰时的亵渎。
裴玄清紧紧蜷住双手,对自己难以压抑的情愫感到羞耻。
他目光空洞地看着脚下犹如地狱的黑暗,眼中一片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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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将兰时带到沈府正堂。
兰时上前敲了敲门,里面寂静无声,忽然一道黑影闪过,“砰”地一声撞在房门上,紧接着酒瓶摔在地上发出尖锐的碎片声响,几滴酒水顺着门缝飞溅出来,落在兰时衣衫上。
兰时皱眉推开房门,房中帷帐低垂,酒气扑鼻。她垂头看了眼地上流淌的酒水和散落的碎瓷片,提脚跨了进去。
“滚出来!”沈行之胡乱散着衣襟,醉卧在小榻上,烦躁地从地上堆砌的空酒坛中顺手捞了一个就要朝外砸,看见兰时,陡然惊醒,从榻上强撑起身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兰时扇了扇鼻子,将窗户开了条小缝,见沈行之双颊陀红,衣衫不整,转过身去:“你先穿好衣裳!”
“哦!”沈行之手忙脚乱地笼好衣衫,又挣扎着起身,脚步虚浮地晃到木架旁,套了件外袍,:“好了。”
兰时转过身,将满地酒坛踢到一边,问道:“长明来找我,我还以为你受了伤...”
沈行之缓步走近时,兰时才看到他外袍上的血渍,浓厚的血腥气混在酒气中,难闻得令人作呕。
“你真的受伤了?”
沈行之垂头看了看胸前,脱下外袍,又拉出件干净的外袍换上:“是刑讯戎人时,留下的血。”
兰时点点头:“今日三爷回家过除夕,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抓住了那个戎人,或者寻到了失踪的军丁。那你怎么独自在府里喝闷酒?”
沈行之默了一瞬,坐在兰时身边,叹了口气:“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兰时失笑:“反正都要知道,你先说哪个,我听哪个。”
“潜入北城的北戎人来自北戎先王残存的部族阿尔海部,他听说广信府一带有铁矿,搭上北城货栈的一个掌柜,想偷偷运矿出去献给力微立功。后来黄塘告诉他们我在槐江岸边登了船,想要一箭双雕杀了我,才有了后头的李为相救的事。我用了重刑,他什么都招了,唯独说不认识我。若我姨父出事,大周边境必会动荡,此事对北戎有利,他没必要隐瞒。这至少说明我姨父没有通敌。”
“坏消息是苏家征调军丁不是充军,而是让他们挖铁矿?”兰时不等沈行之回话,又道,“铁矿国有,苏家寻到矿山,不仅隐瞒不报,还调动军队擅自挖矿,乃是大恶之罪,形容谋逆!”
沈行之身子一僵,眸光也暗淡下来:“那些军丁都死了,今日我们在矿山上挖出了上百具男尸,从他们身上的鞭伤看生前遭过虐待,但是死因皆是窒息而亡。”
兰时听了沈行之的话,忽觉脊背窜上一股凉意:“他们是被活埋的?”
沈行之艰难地点点头,一拳捶在案几上:“那些都是我大周的战士!他们的祖辈,父兄皆为大周战死荒野,姨父怎能如此残忍!”
兰时沉默。
沈行之说完,似乎有些脱力,脊背靠在身后小榻上,仰望着头顶上的房梁,声音空空荡荡:“今日父亲在军营劳军,家中只剩我一人,姨母差人来请我过去同庆除夕,我没敢去。我怕去了,忍不住质问姨父,和他吵起来。姨母又让管事给我送来了美酒菜馔,嘱咐我爱惜身子,不要太劳累。要是将铁矿一事上报朝廷,姨母怎么办...”
沈行之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
“那你准备怎么做?”兰时问道。
沈行之愣了愣,须臾后抹了把眼泪,声音又坚毅起来:“为人臣子,自当奉法遵职。我先为臣,后为子为侄。私挖铁矿,百姓无辜惨死,姨父犯下的大逆不道之罪,自有律法匡正阙失!但是现在人证物证皆毁,没有证据就算告到朝廷,也无用。”
“谁说没有证据,你忘了黄塘吗?那些北戎人既是为了矿山而来,又跟黄塘搅和在一起,是不是说明黄塘也知道铁矿的事?”兰时脑中急转,“而且西北边境我只听说槐江山一带有山匪,其他州县都没有。你说会不会是苏家故意为之,利用山匪掩人耳目。”
沈行之直起身,眼中迸出一丝精光:“不错!那座矿山极大,他们挖矿时间长了,难道不引人注意。若是被官府知晓,后患无穷。所以姨父命人落草为寇,抢掠附近民户,建县和北城百姓惧怕不敢上山,官府又忙于捉匪,自然无暇他顾!”
“所以啊,沈行之,你别灰心。”兰时笑道,“我们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兰时不能在外久留,是以安抚过沈行之后,起身告辞。
除夕夜,满城烟火缤纷,街上行人熙攘,沿街的酒肆店铺红绸高挂,灯火通明。不仅如此,挑担,推着小车的摊贩早早地在街道两旁占了位置,吆喝起来。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中,摩肩接踵的游人们携家带口逛着夜行,将整条正街挤得水泄不通。
马车在拥堵的街道跑不快,只能随着人潮慢悠悠地往前走。兰时听着外头喧闹声,好奇地撩开车帘,朝外张望,恰巧看见一个孩童拽着父母衣袖,吵着闹着买糖葫芦。那家父母赶着去看酒楼门前的杂耍戏,匆忙买了一串递到他手上,扯着孩童往前走,孩童一边吃,一边委屈地张嘴大哭。
兰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孩童说道:“北城倒是与京城不同,除夕夜,百姓们不在家团圆守岁,倒喜欢在街上逛夜市。”
前世临近除夕时,是皇城最忙碌的时候。
内廷筹办除夕宴,皇帝大宴群臣,内外命妇拜宫领宴,一点都错不得。每年皇城盛放烟火,鸣雷大作时,兰时都奔走在严禁的宫道上,从未抬头看过。
烟花,不是奴婢该抬头仰望的奢侈。
她只依稀记得从天而降下的点点星光如流星般滑落眼角,时明时暗的光华是她对皇城除夕所有的印象。
今日是她第一次过除夕,兰时恨不得将这条街上的每一盏灯笼,每一张欢乐的笑脸,天上的每一抹颜色都刻进眼中。她正看得专注,忽然身旁伸来一只手。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她的话,兰时转头看去,裴玄清不知何时买了一串糖葫芦递了过来。
“给!”
兰时接过,转着手中的糖葫芦:“哥哥,总把我当成小孩子。”
“我看你盯着那个孩子手上的糖葫芦瞧,以为你也想吃,就让云同买了一串。”
兰时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头粘牙又香甜的糖浆,而后咬了一口,瞬时山楂裹着糖浆的酸甜之感刺激蓓蕾,兰时眼睛一亮:“好吃!”
“你...第一次吃吗?”裴玄清好像有些不敢相信。
兰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裴玄清摸了摸她的头:“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哥哥,以后都会有的。”
裴玄清见她心情好像很不错,默了一瞬,轻声说道:“兰时,沈行之此人虽脾性强横,但为人忠直果敢,家世清白,也算有些才能。你若是喜欢...”
“我不喜欢!”兰时出声打断,笑道,“哥哥,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这人亲缘甚浅,有时候我只能想人生在世,不圆满才是常态,能活着就很好了。但是现在我有你,有三爷,还有母亲,每一日都觉得很开心。求求你别让我嫁人好不好,就让我任性一回,在家里受你们庇护眷顾吧。”
裴玄清愣了愣,眼底划过一丝柔软:“好,你若想嫁人,哥哥给你找天下最好的男子。你若不想嫁人,哥哥护你一辈子。”
兰时一顿,忽觉嘴里未来得及吞咽的酸味冲上头顶,惹得她鼻腔中涌出一阵苦涩之感。她垂眸,摸了摸有些发红地鼻头。
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啊...
在她心中,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只有一人啊,可是她永远不能嫁给他了。
寒风撼竹,梦魂断续。 韦庄 春漏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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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