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爬高的日头像是出生的焰火,微末的热气烘烤着地上未融的冰雪,凉气跟着从地上丝丝地往上冒,凛冽又寒冷。
兰时下了马车,冻得打了个寒颤,捂紧了身上的斗篷,跟在裴三爷后面进了后院角门。
裴三爷忽然停住脚,回头道:“兰时,此事不要告诉玄清。”
兰时熬了一夜,脑子有些混沌,傻傻问道:“什么?”
甬道上的风很大,呼啸声像是吹起的号角一般尖锐。三爷将她拉到一处避风的位置,也避开了府中下人,悄声道:“此事涉及朝堂,兹事体大。玄清心思重,万一...”裴三爷声音渐渐空洞,半晌后道:“我此生愧对他和他的母亲,只盼着他能平安顺遂,再无苦难。”
裴三爷见兰时怔愣,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慰道:“你也不要担心,剩下的事,交给我和沈行之,父亲一定会保护好你们。今儿个是除夕,回去好好睡一觉,晚上可是有大宴...”
裴三爷要去城中布防,说完匆匆走了。
兰时提脚漫无目的朝前走,心中想着裴三爷的那句“万一...”
她为没说完的那句“万一”感到惶恐。
牵涉北戎,通敌叛国,夷三族,轻飘飘的几个字背后是上百条沉甸甸的人命,是整个家族的覆灭,死后还要背负千年万世的骂名,那些无辜的族人们要和家主一共承担死亡的代价。
若是证据确凿,苏家会坐以待毙吗...
裴三爷是不是意识到大厦将倾之下,困兽思斗,穷鼠啮狸,想要自己担下难以预料的危险,才让她不要告诉裴玄清。
“咦?七娘子,你清早不是要蹲马步吗?怎么跑到前院来了?”
兰时停下脚步,抬头,云同正拿着扫帚,站在台阶上扫落叶。任深闻声也从门里出来,皱眉喝道:“别以为是除夕就可以偷懒,滚回去蹲马步去。”
“你怎么说话!她可是我们家七娘子,你一个下人,喝骂谁呢!”
云同转头与任深吵了起来。
兰时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抽痛的额角。
真是心有所念,人有所至。
她怎么走到前院书房来了。
兰时转身正准备回去,余光睨见裴玄清站在廊下,朝她招手。
兰时笑着提脚走进去,裴玄清看见她双手紧紧裹着斗篷,脸颊冻得发红,头顶上的发丝犹带着清晨浮动的露水,漆黑的瞳孔微微地颤了一颤,却什么都没问,将她迎进房中,挽袖倒了盏热水,推至她身前:“想什么这么出神?”
兰时双手拢着温热的茶盏,冰冷的掌心终于有了点热气,才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一些,笑道:“昨日沈行之说有种花我没见过,我正在想是什么花。”
“长什么样子?”
“黄色的,上窄下宽,像是收口的口袋,里面是深蓝色的花芯。”
裴玄清伸手拂了拂她发丝上的露水,说道:“是萆荔花,长在岩石缝隙中。北城郊外有座黑石山,名叫泰钟山,可以去那里找找。”
兰时没想到这样轻易地在裴玄清身上找到答案,眼前一亮,立刻俯身上前道:“真的?哥哥怎么知道!”
裴玄清垂头饮了口茶:“闲来无事,看了很多地志游记。”
兰时赶紧叫来云同,让他去告诉沈行之。
云同去了半刻回来,手里提着两个木质蜻蜓,丝线一头绑在蜻蜓背部凸起的圆环上,一头缠在纤细的木棍上,在空中晃晃悠悠,好似在飞一般。
云同说这是沈行之给她的新年贺礼。
兰时双手接过,晃了晃,笑道:“我又不是个小孩子,干嘛送我这个?”
话虽是如此说,眼珠子却很诚实地跟着那蜻蜓来回转动,分明是很喜欢。
裴玄清将手伸进袖囊中,指腹从雕好的兰花玉珏上轻轻划过。
她手中已经拿不下它了。
兰时将蜻蜓放在地上,双手摊到裴玄清面前:“哥哥,我的礼物呢?”
裴玄清松开木偶,淡淡道:“忘了...”
兰时有些失落,随即又道:“那哥哥你别忘了给我押岁钱。”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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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除夕,府中下人已经早早起来,挂灯笼,布红绸,厨房的烟囱冒着大团大团的白烟,谢大娘爽朗的笑声隔着两道院墙都能听得见。
孙远淮和孙瑞云此次回不了京城,也来了裴家一起守岁。
孙瑞云排场大,直接让管事在城中同庆楼定了三桌席面过来,还带了二三十个婢子过来帮忙。这下倒是把谢大娘闲下来了,柳氏干脆让住在北城的下人们回家守岁,剩下京城来的仆妇们,各自领了酒肉席面,零嘴果子,在前院偏房中吃酒欢腾一日。
孙瑞云是家中独女,好不容易有了交心的女娘,立志要与兰时做姐妹。做了两身一模一样的新衣,打了两套一模一样的首饰,非要将兰时打扮得与自己一模一样。
兰时蹲完马步,又照着任深教的脚步拳法,练了一个时辰的拳,终于经不住孙瑞云的念叨,洗漱干净后认命地做了个乖顺玩偶,让孙瑞云为所欲为了一番。
两人双双站在柳氏面前,一个英气艳丽,一个温婉秀丽,宛如一对并蒂莲花。
柳氏拉着两人的手,笑道:“都好看,都好看!”
裴媛站在一旁,嫉妒地搅着帕子,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到了晚上,裴家抄手游廊上的红灯笼渐次点亮,从府前弯曲着一直延伸到后院正堂,宛如两条壮阔游龙。
裴三爷归家与众人吃过长席,带着众人在廊下赏灯。
云同和云溪抱着一堆爆竹过来,问要先放哪一个。
兰时道:“先放个小的吧。”
云同应了声,拿出个尖尖小小的爆竹放在地上,点燃引线,一簇白色似流星的光线划过,那爆竹像只炸了尾巴的老鼠,在院中四处乱窜,拖出一地灿星似的碎光。
孙瑞云扯着兰时的袖子,叫道:“地老鼠!地老鼠!去年我们家也放过!”
云同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逃,就被那只地老鼠追得原地跳脚,引得众人又是一顿笑。
云同捏了捏发红的耳垂,笑道:“失手!失手!奴婢再放个大的给主子们瞧瞧!”
说着他又竖起一个碗口粗的炮竹,用火折子引燃引线,引线燃尽之时,炮竹火树银花般抖擞起丈高的光华,众人皆惊呼着拍手叫好。
孙远淮见孙瑞云不安分地拉拽兰时衣袖,将她扯到旁边来,提着耳朵叫她端庄。裴玄清站在兰时身后,俯身替她整理着褶皱的袖袍,见她仰头望着漫天光华,似被震撼住了,不由得笑道:“后面还有更好看的。”
兰时转过头,眼中似还残留着未消散的璀璨光辉,亮晶晶的双眸弯了弯,拉住裴玄清衣袖道:“哥哥,快让云同放,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烟火!”
裴三爷站在台阶上看了看左边争吵嬉闹的孙远淮兄妹,又看了看温馨说笑的裴玄清和兰时,还有被婢女们簇拥在东廊上,犹如众星捧月的裴媛,轻搂着柳氏道:“我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烟火。”
柳氏娇嗔道:“大家都在呢,三爷莫失了礼数。”
裴三爷闻言又拢紧了些:“我们是夫妻,在意这个。”
院中,云同连放了四五根爆竹后,和管事从院外抬出今夜的压头重戏,一枚高八尺,直径四尺的大椰爆。那枚椰爆抬上来时,众人目光皆被吸引,停止了嬉笑皮闹,屏气凝神地齐齐望向云同。
云同得意洋洋地挑高了眉毛:“这可是大公子专门找匠人定做的,诸位瞧好了!”
说着他点燃了引线,捂着耳朵跳到一边。
引线烧完之时,椰爆冲天而起,声如震雷,院子上空犹如十月小阳秋般,顿时被姹紫嫣红的团团荧光笼罩,紧接着又是一声惊雷响,缤纷四野的光华层层叠叠,好似漫天银河上下了一场五光十色的流星雨。
兰时欣喜地想要看,又被这震耳的雷声吓得捂住耳朵朝后仰去,一不小心脚后跟撞在台阶上,身子朝后摔近裴玄清怀中。
裴玄清伸手将她扶稳,温热的掌心捂住兰时耳朵,宽大的袖袍随之垂落在她身侧,好似将兰时圈在怀中一般。
裴玄清从袖囊中掏出一个钱袋,递过去:“押岁钱。”
钱袋子装得鼓鼓的,兰时接过晃了晃,重重的钱袋子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吉祥铜币,银裸子,金裸子都有,多的你拿着赏人吧。”
兰时将钱袋子藏在怀中,不满道:“这是哥哥给我的,我才不给别人。”
裴玄清失笑,伸手轻轻揉了揉兰时头发,像是在安抚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众人看完烟火,齐齐进了正堂,挨个给裴三爷和柳氏磕头领赏钱。
柳氏准备了数十个金银锞子,叫谢大娘一一发下,又吩咐人提了一筐铜钱,在县衙外去撒。
孙远淮和孙瑞云叫人传来席面,大家也不分男女,合坐一席,吃喝守岁。
府外渐渐响起一阵阵炮竹声,一会儿近一会远。堂中很喧闹,孙远淮和裴三爷斗着酒,孙瑞云与裴媛还是不对付,一个刻意讨好,一个横眉冷对,裴媛委屈地找邱嬷嬷诉苦。柳氏和身后的谢大娘,云溪说着过几日孙家的赏梅宴贺礼一事。
兰时吃饱喝足,撑着下巴看裴玄清剥花生。
裴玄清的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指腹压过花生壳,斯条慢理地将花生仁拨出去放在兰时碟子里,动作赏心悦目。兰时看得渐渐有些犯困,就在她要快睡着之时,忽听云溪过来附耳说道:“七娘子,长明说沈世子情形不太好,想请您过去看看!”
兰时猛然惊醒,下意识转头,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半是柔光半是黑暗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