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县衙是十年阔城时新建的,前堂后宅,不同于京城威严而细巧的斗拱飞檐,天地交生万物的户牖纹饰,县衙从院墙上的青砖到回型雕饰的长廊,方正的房屋都独有一种北方的古朴与厚重。
从后院角门进入,是座两进的院子。
裴三爷和柳氏住在中轴正院中,兰时与裴媛住在回廊两边厢房。裴玄清已快及冠,自是搬去了外院书房里。
柳氏带着仆妇们整理箱笼之际,京城裴家送年礼的马车也到了。
老夫人身边的钱嬷嬷和裴府管事亲自跟车护送,听说裴三爷娶了柳氏,老夫人很高兴,不仅请族中耆老将柳氏的名字写入族谱,还特意多加了两份送给柳氏和兰时的礼单,以示镇重。
礼单十分丰厚。
两个有体面的奴婢带着随行的下人们给柳氏磕头请安,柳氏本忐忑自己嫁入裴家未先拜见老夫人,会惹她不快。如今见老夫人肯给自己体面,总算放了心,在堂中与钱嬷嬷闲谈起来。
云溪将老夫人送来的箱笼搬进厢房,乐得合不拢嘴,跑到正在蹲马步的兰时面前,欣喜道:“七娘子,老夫人送来好些东西呢!钗环首饰,斗篷裙衫,四季屏风,香炉熏笼,胭脂桂花油,样样都备齐了。我刚才看六娘子身边的侍婢也去领东西,老夫人给的箱笼比咱们的小了一半,六娘子脸都绿了。”
兰时累得腿肚子打颤,闻言只是笑笑。
她自然知道老夫人是什么用意。
相比裴三爷,老夫人更看重裴玄清。
毕竟裴三爷已是文官,又一心扑在北城,并无登阁拜相之志,也厌恶朝堂争斗。裴玄清则不同,裴玄清简在帝心又出类拔萃,只要好好培养,将来会是裴家顶梁。
然而裴玄清太过重情,这几年受舒姨娘拖累,闭门不出。现在舒姨娘死了,在老夫人心中,兰时则成了裴玄清顶梁之路上唯一的变数。裴三爷娶了柳氏,兰时与裴玄清有了兄妹名分,老夫人大可以为他择娶名门贵女,铺平青云之路,不怕他再反对抵触,自然是高兴的。
老夫人送这些东西,也有示好之意。
“东西都收起来吧,反正也用不着。”
“啊?”云溪不解,“为什么呀!”
兰时蹲完两个时辰马步,颤巍巍地扶着墙壁站起身来:“你傻呀,我带着这些裴媛没有的东西在她跟前乱晃,不是找架吵吗?大过年的,都消停些吧。”
“哦!”云溪低声应道,不情不愿地将那些摆好的钗环首饰又放了回来。
兰时就着木架水盆中的凉水,简单擦洗了下身上的汗珠,去找任深。
这次任深倒是认真瞧了她一眼,敷衍道:“每日辰时再蹲两个时辰!”
“好!”兰时没有问为什么,转头走了。
任深用手指戳着下巴,眯着眼睛道:“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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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柳氏忙得脚不沾地,先是送走了钱嬷嬷一行人,又开始带着奴仆们收拾房屋,清理账册,紧接着安排下人采买年节要用的东西。
昨日裴三爷空口白牙许诺百姓每家买几样东西,最后都推给了柳氏。柳氏只得让管事列了份名单,挨个去买些回来,让百姓们安心,不要钱的人家,柳氏就让人偷偷将银子从门缝里塞进去。
如此忙了一个上午,愣是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兰时见柳氏亲自挽袖在厨房切菜,不由得问道:“娘,你怎么自己下厨了?谢大娘她们呢?”
柳氏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他们都出去采买了,一时回不来。三爷今日去监理城防修筑,只怕顾不上吃饭,我得赶紧把午食做出来,给他送过去。”
兰时过去扯下柳氏的襻膊,系在自己胳膊上,接过柳氏手中的刀说道:“交给我吧,您赶紧去歇歇吧。”
“你?能成吗?”
“怎么不能了,我在裴家可是跟着谢三娘学了一手好厨艺!待会儿我做好了,您先吃,我给三爷送了饭再回来。”
柳氏欣慰地笑笑:“那成!娘也尝尝我乖女儿做出来的东西!”
昨日进城时,兰时就留意到城门外已经有兵卒在挖壕沟,铺设拒马,瓮城中也垒起了几丈高的青砖石,散发着浓厚的糯米石灰浆的气味。
这一切征兆都预示着明年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大国战,早在风雨未起时,已先涌起微澜。
兰时提着食盒到城门口时,数百杂役聚在城下热火朝天地辛苦劳作。漫天灰色沙尘中,他们被兵卒分成几批,熬浆,搬砖,搭梯,垒墙,在石料和城墙之间井然有序地来回穿行,嘴里喊着嘹亮高昂的号子声。兰时听不太懂,只觉得那歌声激情豪迈,穿云破石,连扬起的尘土都好似跟着歌声在空中颤动。
她站在远处听了一会儿后,才问身旁的兵卒三爷在哪。
那兵卒指着一个挽袖搬砖,满头满身白灰已经看不清衣袍颜色的糟老头子道:“咱们县令搬砖呢!”
兰时着实愣了愣,让他将三爷唤过来。
三爷见兰时来了,边走边拿汗巾掸着身上的灰,笑道:“你怎么来了,这里灰大,小心呛着。”
兰时晃了晃手里的食盒,笑道:“我给您做了好吃的!”
三爷捂着肚子道:“正好饿了!”
兰时选了个僻静的角落,叫车夫从马车上搬下案几,将饭菜一一摆好。三爷不拘小节,随地盘腿坐了,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大口塞着饭菜。
兰时蹲在一旁托腮看着,不免觉得自己精心做的一桌饭菜有些牛嚼牡丹的味道。
她叹了口气,见三爷有些噎住了,将水壶递给他道:“您慢点!”
三爷灌了口水,嘿嘿笑道:“慢不了,今日得把东边的墙修好,沈行之那厮上次就来找过茬!”
“那也不用您亲自动手啊,您可是一城县令!再说就算您灰头土脸地干上一天,也搬不了几块砖。”
三爷搁下水壶,摸着肚子满足地喟叹道:“好吃!比秋彤她爹做的好吃多了!”
兰时赶紧递上帕子,三爷接过擦了擦嘴,笑道:“兰时觉得县令是做什么的?”
“收税征赋,治狱听讼?”
三爷温和笑道:“县令之责在于百姓,政刑使其远罪,德礼使民迁善。君子躬亲,导民以善,归民以厚,移风易俗,乃出治之本。”
兰时想起明年的战事,指着远处激昂劳作的百姓,问道:“可是三爷,万一明年大周战败,天下臣民心中怒火要烧往何处呢?他们还会想起今日您与他们一起亲自垒墙,修固城墙的善念恩情吗?”
裴三爷一怔。
他曾问过秋彤关于兰时的事,加之这些时日的相处,十分清楚知道她与寻常女娘不同。兰时看似温和守礼,内心却鄙夷藐视世俗礼教,甚至有着不输于男儿的志气与韧性。可是她好像在害怕着什么,所以一直强迫自己压抑着天性,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随着他们离开京城,兰时好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雏鸟,对世间有所试探,甚至他能感觉到兰时有期待,期待自己张开羽翅,像雄鹰一般高飞天际。
此刻裴三爷听她问出这句话,还是惊讶于兰时超乎男子的政治敏锐。他一直在刻意忽视那场近在眉睫的覆灭,只专注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分内事。
现如今被兰时挑破,裴三爷只觉得浑身无力,陷入沉默。
兰时见裴三爷沉默,又道:“我曾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一楚国要出兵攻打弱小的宋国,墨子派出弟子帮助宋国守城,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游说楚王止兵。后来楚国退兵,墨子离开楚国,路过宋国时,天降大雨,墨子想去巷子里避雨,宋国守巷口的人却把他赶走了。”
“三爷,为什么墨子不对守巷口的人说自己刚刚帮助宋国化解了一场灭国之灾,若是他说了,守巷口的人一定会让他进去避雨。可是相反,若是楚国没有退兵,即使墨子说自己曾经努力去游说过楚国退兵,您觉得守巷口的人还会让他进去吗?一定不会!因为守巷口是他的职责,而墨子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足以让他放行的利益。”
“可见您说的善念始于人的私心,与人为善,善在满足他人私心,他人方能慷慨,这样的善我宁愿不要。独善其身,保全自己,岂不是更好?”
“这位小娘子的见解倒是有趣。”
兰时转头,见远处走来一个身穿鸦青色圆领刻丝直襟的年轻男子,其貌不扬,顶多算是周正,扔在人群中犹如滴水入海,过目而忘。但其身姿挺拔,行走间带着与其仪容截然相反的矜贵,倒是让兰时多看了几眼。
那年轻男子见兰时目光集聚在自己身上,不以为杵,拱手对裴三爷说道:“大人,这可是您家的七娘子?”
裴三爷起身回礼:“小女言行无状,还望韩大人见谅。兰时,还不向韩大人行礼?”
韩大人...难道是北城县臣韩冲?
兰时起身敛衽行礼。
韩冲侧身避过,视线移到案几上的菜馔,莫名停留了一刻,脸上的笑也有些淡了。
兰时随之看去:“韩大人,我做的饭菜有何不妥?”
韩冲忙笑道:“没有,只是看七娘子做的那碟翠玉羹好似淮阳风味,我祖籍淮阳,想起了一些往事。”
“没想到韩大人竟然是淮阳人,早知道我今日就多做些了。”
韩冲将手笼在袖中,右唇微微挑起,眼角带笑:“都是小时候的记忆了,现在我习惯了北方重盐辛辣口味,反倒是吃不惯清淡的食物了。”
说着朝裴三爷和兰时拱拱手,走了。
韩冲转身的那一刹那,兰时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直窜上头顶,尘封数十年的记忆好似顷刻间在她血液中苏醒,搅得五脏六腑几近碎裂。
收税征赋,治狱听讼-中国通史
政刑使其远罪,德礼使民迁善。朱熹
君子躬亲,导民以善,归民以厚,移风易俗,乃出治之本。中国通史
墨子的故事取自纪录片中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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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