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醒来的这天,建县下了场雪。
北境的雪似乎与京城大有不同。
京城的雪像细尘,像柳絮,夹在风中凌乱而无章,蓬松而柔软。而北境的雪如刀一样沉钝而锋利,即使是草原上的凛凛寒风依旧挡不住它们凌厉扎进土地的势头。
兰时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外头风雪正浓,窗纸噼里啪啦地砸响,好似初夏时雨打芭蕉一样清脆,她却只感觉到冷。房中明明燃着极旺的炭火,云溪坐在小杌子上做针线时,甚至热得要脱下夹棉的褙子。可她的骨头缝隙似被冰水浸过,依旧阵阵冷战。其实她腹部的伤口已经不痛了,甚至能下床自由走动。
但自从这次受伤后,她好像格外畏冷。
柳氏和谢大娘来看她,见她精神不济,说了会话就走了,留下云溪陪她。
云溪做了会针线抬头,见兰时抱着胳膊不停搓着,走到床边道:“姐姐,你是不是冷?”
“嗯!”
云溪赶紧将手炉换了热碳塞入兰时手中,又从被衾下摸出半凉的汤婆子,道:“姐姐,我去给你换个热的来。”
云溪走后,兰时抱着温暖的手炉正想睡下,忽听东面窗棂上传来一丝异响,紧接着窗棂被人掀开,沈行之带着一身风雪跳了进来。
兰时打了个寒颤,重新裹好被子靠坐在床头,定定地看着他,对于沈行之跳窗进来一点也不意外。
虽然沈行之将来是个运筹帷幄,孟勇善战的大将军,但现在毕竟未及弱冠,少年心性,鲁莽的不可一世,张扬的横冲直撞。
他好像知道自己性格上的弱点,才故意装出一副少年老成,凛若冰霜的威严样子。
“好哇!竟然骗我是蔡娘子!”沈行之毫不客气地坐在床沿边,虽在调侃打趣,眼睛却在仔细打量兰时,“你好些了吗?”
兰时点点头,问道:“李村的村民怎么样了?”
沈行之脸色一僵,转头道:“那些人没来得及搜村,十几个妇孺孩童躲在地窖中侥幸活了下来。”
兰时闻言,原本就苍白的脸上近乎变得透明,她紧紧抿着唇,心脏似乎被窗外的风雪卷住,一阵天旋地转。
沈行之见她脸色不好,安慰道:“多亏了你点燃了传信弹,他们才能活下来。那些妇人说你明知发了传信弹会有危险,还是义无反顾选择救人,教导孩子要像你一样勇敢善良。喏,这是孩子们托我带给你的谢礼!”
说着,沈行之从怀中掏出几个梨子,轻轻放在兰时被衾上。
兰时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她胸腔剧烈起伏着,垂下头,双眼忽然被那梨子上冻伤的黑色果皮刺得发痛。
她猛然挥手打落梨子,冷冷道:“谁说我要救他们了!沈行之,那枚传信弹是我摔倒后,自己撞开的!我当时只想逃跑,那些人的生死关我什么事!还有,若是你好好跟我说,要我替你做暗探,我一定想也不想拒绝。你要是告诉我有贼匪会袭村杀人,我一定头也不回地走掉!”
“什么勇敢善良,义无反顾,我从来没想过。我做不了英雄,甚至做不了好人。我猜忌顾忌,自私凉薄,绝不会为了别人的命,牺牲我自己。这才是我,你明白吗?”
兰时说到最后,身子几乎颤抖。
“可是你拿起了传信弹,火光才能射上天空!”
“那又怎样!他们还是死了,都死了啊!”兰时忽然朝沈行之大喊。
沈行之没有说话,一动不动。
“对不起,沈行之...”兰时忽然哭道,轻薄的声音中夹杂着无尽的痛苦,“我只是...气自己无能,谁都救不了。他们奋不顾身地救了我,李大叔挡在我身前,让我快跑。孙大娘把家里唯一的驴让给了我,你看见发出的信号明知自己所带护卫不多,依旧调转马头赶回来救人,大公子更是为了我...”
眼泪一颗颗划落,兰时泪流满面,无力地靠在床头上,“你们才是义无反顾,而我卑鄙无耻!老天也是看不过眼,才让我的血止不住的吧。”
沈行之见兰时如此自毁,心痛如绞,苦笑道:“若说卑鄙无耻,我才是卑鄙无耻的那个。若不是我,你不会受伤昏迷五日。若不是我明知李为不妥还跟他进村,就不会让那群山匪发现李为的踪迹。更是因为我自负,才会扔下你们走掉,才让他们有机会屠村!”
沈行之一拳头狠狠砸在床沿上:“我才该以死谢罪!但是我不能死,我要留着命给他们报仇!”
兰时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急迫问道:“可有眉目了?”
沈行之点头:“那些人是槐江山上逃走的山匪,应该是冲我来的。既然我已离开了李村,他们为什么会屠村呢?李为说过,他在北城撞见被杀的军丁。”
“你是说槐江山上的山匪与李村失踪的军丁有关!”
“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本就疑惑李为一个解甲归田的村夫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踪,还有他在北城撞见被杀的军丁,自己却能安然无恙地逃过跟踪回到李村,将那家幼子藏起来。这背后一定有人在帮他,而且只有官府中人才有这么大能耐。”
沈行之一双眼睛精光四溢:“我在他房中搜到一个北城王记果铺的油纸包,李村离北城少说也有百里,他怎么会专门跑到北城去买什么果子!所以我让人悄悄在那里等着,发现咱们北城的县臣韩中每日都会到王记果铺给他娘子买蜜饯!韩中一定知道内情,甚至可能知道长海卫那批勾死的军丁去了何处!我今日来就是辞行的。我要回北城,查清真相!”
“大人,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兰时!”
沈行之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云溪和裴三爷的谈话声。
脚步愈来愈近。
沈行之站起身,不舍地看了眼兰时,放低了声音道:“我得走了!”
“沈行之!”兰时叫住了他。
沈行之挑眉一笑:“怎么,舍不得我?”
“若查出来真是你姨父所为,你会如何?”
沈行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镇重朝兰时道:“我必上报朝堂,还死者一个公道!”
沈行之打开窗翻身而过,关窗前忽然停住:“兰时,其实看见那枚传信弹升空,你是高兴的吧。若有下次,我宁愿你自私一点,保全自己。”
窗户轻轻合上,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院后的花墙上发出几声簌簌之音又戛然而止,沈行之已经走远。
兰时却心如擂鼓。
那日火光飞上苍穹炸开的那一刻,她呆呆地望着苍穹之上逐渐飘散的红色烟雾,如释重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或者正如沈行之说的那样,有那么一刻,或许她的心底无比希望自己能义无反顾地亲手燃放那枚信号弹。
兰时怔愣之时,裴三爷敲门进来。
云溪将汤婆子放在她脚边,净了手给三爷倒茶。
裴三爷伸手接了,轻轻放在桌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兰时回过神,点点头。
裴三爷欲言又止。
他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和兰时说这件事,可是等来等去也不知道该在何时何地,怎么跟她说才算合适。眼看着年关将至,再拖下去,等开了春,朝廷大朝议后,那场与北戎的战争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才能结束。
今日裴三爷鬼使神差地踱步走上二楼,在楼道上踌躇徘徊,索性鼓起勇气来了。
裴三爷双手放在膝盖上搓了搓,紧张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可要如实回我。”
兰时一怔,恭敬道:“大人请问。”
“你...对我家那小子可有意?”裴三爷小心翼翼问道,随后抬手示意,“哦,今日咱们说的话绝不会泄露出去。你大可以直说,不用有所顾忌。”
在一旁奉茶的云溪激动地踮起脚尖,拼命朝兰时使着眼色。
兰时有一瞬的错愕,随后冷静下来,看看裴三爷,又看看云溪,倏而余光扫到云溪身后的窗纸。白色的窗纸上映着一丛人影,淡淡的灰色,好似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一缕烟尘。
那是裴玄清的侧影,身姿挺拔,英挺而清秀,鼻梁高耸,下颌坚毅。
小槐院里,她曾无数次透过房中昏黄的灯光,在窗纸上看到这丛剪影。
现在依旧看不够。
他来看她了,恰好在裴三爷身后...
兰时指腹深深插入被衾之中。
她若说自己喜欢裴玄清,想永远留在他身边,裴三爷一定会成全吧,甚至会让裴玄清以正妻之位迎娶她。她没有折磨人的婆婆,有个宽和厚道的公公,中意的夫君,还有爽利忠心的谢大娘,憨厚可爱的云溪陪伴左右。
她的后半生再不用颠沛流离,目睹杀伐过后的战争废墟。
那是她求了两世的心愿。
可是...柳氏怎么办啊。
兰时心脏紧紧揪起。
兰时知道裴三爷问她,是想娶柳氏。
她与裴玄清之间毫无情谊,他才敢娶柳氏。
兰时已经欠下太多债了,韶儿,李为,孙大娘,李村的村民,特别是被她的魂魄占了身体的叶兰时。
柳氏早已失去了她真正的女儿,她又怎么能再夺走她的幸福呢?
兰时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逼迫自己摇了摇头:“没有。”
云溪呆住。而她身后的人影晃了晃,随后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裴三爷大喜着拍手:“那太好了!前段时间我也问过玄清,他也对你无意。那么,我...”
“是吗...”兰时垂眸,声音轻地微不可闻,“那太好了。”
裴三爷人到中年,却像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般,憨傻笑道:“我想娶你母亲,你觉得怎样?”
兰时看着空空荡荡的窗棂,忽然无声落泪。
裴三爷手足无措道:“这是...”
兰时摇摇头,用袖子擦了下眼泪,笑道:“我是高兴的!我娘是我见过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子。她饱读诗书,温良慈爱,被我父亲磋磨了数十年,依旧不改初心,我只希望大人以后能善待她。”
兰时说一句,裴三爷就点一下头,十分赞同道:“你娘确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聪慧颖悟又沉静自持,对经书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我每每听来,都觉得惊奇又欣喜。若能与她成婚,我们定能相濡以沫,琴瑟和鸣。”
兰时笑了:“大人准备如何办喜事?”
“三日后!”
“什么!”
裴三爷有些局促:“我也知道有些匆忙,更何况玄清生母刚刚过世。但是再过七日就是正旦,出了正月,九边只怕要动荡许久,或者几月,或者经年。我已蹉跎半生,回首往事尽是虚度与懊悔。如今得上苍垂怜,幸遇知己,真是一日都不想等下去了。但是你放心,该有的礼节一样都不会少,我一定风风光光地迎你娘进门,珍之,重之,只求余生相守,别无他求。”
窗外风雪卷涌。
兰时偏过头,轻轻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