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张记蒸饼的伙计睡眼稀松地打了个哈欠,朝外头的青石板路上泼了盆脏水,柜台里打算盘的掌柜瞧见,立马将手中的算盘砸了过去,压低声音道:“作死的小子,没看见对面站的什么人,还敢泼水!”
那伙计被砸得“哎哟”一声,瞅见对面驿站神情肃穆的一排护卫,顿时瞪大了眼睛,嘴里哭爹喊娘地爬了回来。
那掌柜白了他一眼,探出个脑袋朝外张望了片刻,又害怕地缩了回来,只当看不见。
驿站的驿臣更是战战兢兢地躬身赔着笑:“沈世子,真不是下官不让您进去。是裴大公子他...他不让啊!下官夹在中间也是难做,劳您每日都来,要不您有什么话告诉下官,下官替您转给叶娘子。”
他倒是今日才知道兰时姓叶,不叫什么蔡娘子。
嘴里没一句话实话!
沈行之手中的小牛皮鞭一下一下敲在掌心中,问道:“叶娘子今日如何?”
驿臣想了想道:“叶娘子挺好啊,听裴家的婢女说今儿个还在院里晒太阳呢!”
沈行之不满地瞥了眼驿臣:“怎么个好法?”
“啊?”驿臣瞪大了眼睛,挺好就是挺好,还有不同的好法,这是啥意思?
“今日吃了多少饭,哪盘菜夹得多,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那药苦不苦,你统统不知道,又如何得知她挺好?”沈行之朝着他膝窝踹了一脚,“还不赶紧去问清楚!”
“哎!”驿臣右脚一软,麻利地朝门里滚了回去,不消一刻又喜气洋洋地跑回来,喊道:“沈世子,沈世子,裴大公子叫您进去呢!”
沈行之听后提脚就朝里走,迈过门槛后又停住,转头脸色十分难看:“他让我去,我就去!一介白身!我可是安定卫千户!圣上亲封武节将军!”
“啊?”驿臣傻住,擦了擦额角上的汗,“说不定是叶娘子想见您呢,裴大人或许就是传话!您这...”
沈行之扬眉,捂嘴咳嗽一声:“即是叶娘子相请,见见也无妨。”
“哎哎!”驿臣脸颊堆着笑,躬身扬手,引着沈行之入内。
沈行之甫一进房,无视在正堂端茶吹沫的裴玄清,掀帘直奔里间,须臾出来纳闷道:“兰时不在这!”
裴玄清右手一顿,继而又垂眸吹了吹茶水上飘散的热气:“她为何在这!”
沈行之毫不客气地撩袍在右首坐了,不耐烦道:“何事!”
“无事,只是见你这几天一直在驿站门口阴魂不散,招煞气,赶你走!”
沈行之瞠目结舌:“我又不是什么墓里挖出的冥器,招什么煞气!”
裴玄清将茶盏搁在桌上:“沈世子过谦,墓里刨出来的好歹没沾血,沈世子身上的血却是洗都洗不净!”
“裴玄清!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太过分!”沈行之霍然起身。
裴玄清淡淡道:“沈世子倒是个好东西,就是无能又无耻!只能利用女娘剿匪!”
沈行之眉目冷凝地憋着怒气,过了半晌,缓缓坐下道:“那日你带军前来救援,我身边的侍从说那队人马到了槐江边上渡船而过,而后钻入山中,化整为零,消失得无影无踪。槐江以西乃是齐王殿下的封地,裴玄清你不应该解释一下吗?”
裴玄清慢悠悠饮了口茶:“那日在下领的是我裴家护卫,至于齐王...沈世子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你别给我装傻,我在看在兰时的份上才没上报朝廷!”
“哎...怎么一进门就听见你们在吵。”
裴玄清和沈行之吵到半途,牧尘和周远淮联诀走了进来。
二人同时止了话头。
周远淮像是又胖了不少,大冷天的走得汗流浃背,一边拿扇子扇着风,一边拿袖子擦着脖子道:“疏安,快给我口水喝!这北境的天,怎么比京城还热!”
说完,也不等裴玄清招待,自顾自地端起茶盏一仰头,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裴玄清问道。
牧尘笑笑:“是啊,我也想问。我本来驿站看你,在门口遇着远淮,跳下马车就将我扯进来,往你这跑,像是有鬼追他似的。”
孙远淮大咧咧往圈椅上一坐,双腿蹬直了,扇风喘气:“牧大哥说对了,不过是人,不是鬼!”
说着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说,疏安,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妹妹。你不知道,自从她知道你离京随三爷来北城,就天天在家闹腾。今儿个上吊,明儿个投湖,后儿个拿火把说要烧死自己,花样百出。我家是天天鸡飞狗跳,老头子真被她闹得没办法,硬逼着我把她送来北城!”
三人同时沉默。
牧尘好歹年长,率先反应过来,拱手道:“哎,我怎么突然忘了,书吏说有份公文要处理,各位先走了啊。”
沈行之也一拍脑门:“裴玄清,你说得对!我身上杀伐太重,我这就回府沐浴焚香拜菩萨!”
“我也...”
“你给我坐下!”孙远淮不等裴怀舟说完,就吼道,“我妹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怎么一个个地见着她就跑...”
“谁跑了!”
孙远淮话未说完,就听门外传来一声爽朗的女声。
孙远淮朝外探头一望,顿时侧过身当个缩头乌龟,道:“娘耶!她怎么这么快就跟过来了,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孙瑞云身着鹅黄缠枝花对襟加绒褙子,同色梅花百褶裙,外头披着一件大红灰鼠毛绒斗篷,一头乌发盘成高髻,其上插着两只镂空梅花珍珠钗,明艳动人,神采飞扬。
她蹬着一双鹿皮小靴直直闯进房间,指使着身后下人搬箱笼:“你们快点给我搬进来!”
门外顿时涌进七八个小厮,各抬了一个金丝楠木箱笼进来,不多时就将裴玄清所住的正堂塞得毫无落脚之地。
裴玄清与孙远淮对望一眼,手指敲了敲桌面:“这是我的房间,你若想在驿站住下,我让驿臣另行安排。”
孙瑞云瞪大了眼睛摇摇头:“这不是我的箱笼,都是给玄清哥哥你的!”
裴玄清愣住。
孙瑞云踢了踢脚边的箱笼道:“我想着玄清哥哥你要在北境常住,这吃的呀,穿的呀,用的呀都得准备,三爷又是男子肯定没我们女娘想得周全,我就替你备着了。除了这些,后头还有呢!我还给你准备了六个服侍的婢女,八个跑腿的小厮。哦,对了,玄清哥哥,你钱够不够用啊,我这次带了不少银钱,你要是缺钱了就跟我说,千万别跟我客气。”
裴玄清扬瞥了眼孙远淮。
孙远淮赶紧冲他摆摆手,一脸爱莫能助。
孙瑞云继续道:“玄清哥哥你既然要留在北城,我也不走了。我让张管家去北城买座宅子,谁知道他说那里最大的宅子也就三进,是个什么姓汤的乡绅家的祖宅。你知道的,我什么时候住过这么小的院子。真是狠了又狠心,才勉为其难要买。谁知道那个姓汤的竟然不卖,气得我派人将他打了一顿,他才松口。你在建县还要呆多久啊,要不我让管家再去买座宅子,我们住一起啊。这驿站又破又小还一股霉味,我可住不惯...”
“你抢了人家祖宅,还把人打了?”裴玄清沉声道。
“是啊!”孙瑞云点点头。
“那是人家祖宅,你怎么能强买强卖还打人呢!”
孙瑞云疑惑道:“我既然要买,他为什么不卖!我爹说了,这世上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就算真的有,抢不过来不就行了。那宅子我还看不上呢!”
孙远淮凑过去低声道:“我妹妹可不是嚣张跋扈,她压根不知道那是欺压百姓。”
裴玄清垂眸,叹了口气,神色晦暗地看着一地箱笼道:“年关将至,道路难行。你先住下,等明年开春再随远淮回京,我还有事,叫裴媛过来陪你。”
“哎,玄清哥哥,我不走!开春了也不走!我宅子都买了!”孙远淮见孙瑞云要跟上去,赶紧将他拦住,“他是真有事,我来的时候那牧尘和沈行之都在呢!玄清特意将他们支走,抽时间与你说话了,对你上心吧。你也得体谅体谅他不是,往后时间多着呢,不急于一时。”
“可是我...”
孙远淮将孙瑞云拽回房:“你与裴媛许久未见了吧,这次可得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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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媛得知孙瑞云来了建县时,正在房中抄书。
祭祀节的那场风波,裴三爷和裴玄清都大怒,罚了她三十手板,还要再抄十遍女则。
邱嬷嬷在一旁煽风点火,惹得裴媛更加委屈,每日哭哭啼啼地吵到半夜,没少咒骂兰时。
邱嬷嬷给裴媛换了身宝蓝色百蝶戏花对襟袄,湖水蓝的挑线裙,又将她的头发散了,重新梳了个婉约的侧髻,挑出一只不张扬的白玉蝴蝶簪子给她带了,这才满意地拉着她往大公子房里走。
裴媛不情不愿地赖着:“哎呀,邱嬷嬷,我和孙瑞云又不熟,去了连话都没得说。”
邱嬷嬷推着裴媛:“姑奶奶,多处处不就有话了。”
“你不知道,孙瑞云那人最是刻薄,我不愿意跟她说话。”
邱嬷嬷恨铁不成钢,覆在裴媛耳边道:“您看看这三房一个个的都把您欺负成什么样了,尤其是知道三爷和大公子看重柳氏和兰时那对狐媚子后,连端到咱们房的茶水都是冷的。舒姨娘现在不在了,没人跟您撑腰,您自个得争气。”
裴媛踢着脚下的石子,眼中涌上泪来:“爹和哥哥眼瞎心盲只知道护着她,反倒对我这个亲生的不管不顾,我能怎么办!”
“这不就来了能帮您的人!”邱嬷嬷遥遥指了指东边。
“你是说...”裴媛眼前一亮。
邱嬷嬷笑着拢起裴媛的手:“娘子这容貌人品,就是比三娘子也是不差的,可惜生在三房。三爷和大公子又...”邱嬷嬷说着一顿,“老奴看着您受委屈,真真的心疼。您放心,他们不疼你,老奴疼你。这次您在兰时那儿受的委屈,老奴一定给您找回来。”
裴媛泪眼蒙眬地点点头,握紧了邱嬷嬷的手:“我都靠嬷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