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见状松了口气,扯着沈行之的手臂边往回走,边大声对着周围看热闹的村民道:“无事,无事!都是误会,散了吧,都散了吧。”
沈行之被兰时拽着,起先心中恼怒这女娘给几分好脸,便不知天高地厚,而后视线扫到她脸颊上的伤痕,不知怎的想起自己也曾累她受伤,心中那股烦躁又消了下去。
他不知不觉地跟着兰时朝回走,甚至为了让她拉得更加顺畅,竟开始放缓了脚步,配合着她行走的速度。
“我当真不是故意惹麻烦的。当时与你吵完架一时气愤,我只顾着往前走,连自己走到哪了都不知道就被一群女人围住,上来就朝我脸上挠了一爪,也不听我解释...”
兰时絮絮叨叨地说着,而沈行之神色淡然,也不知那些话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西边薄云之上的落日余晖浑厚地撒在田埂上,漫天的红色落在泥土上渡成了耀眼的金光,那灿然的金色刺痛了沈行之的眼芒。他下意识地眯起双眼,才发觉他们早已走得远离了人群。
他与兰时贴得极近,近得二人影子几乎以纠缠的姿势拢在一起。
兰时的手紧紧抓着他,手心微凉,指腹细腻柔软,像一根根极近缠绵的蔓藤环绕着他的手腕。
冬日的寒风在漫天华光中拂过面颊,将她身上的女儿香也拂进了沈行之的鼻腔中。那气味激得沈行之浑身一紧,他突然顿住脚步,大力甩掉兰时的右手。
兰时诧异回头,许是走得太快,她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鼻头出了些绵密的细汗,喘息着道:“怎么了?”
沈行之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看着已经不远的院门道:“今日你睡隔壁!无事不得出房门!”
说完,嫌弃地扯了扯被兰时拉皱的衣袖,转身回了院子,“砰”的一声将门大力关上。
兰时摇了摇头,暗自思忖这男人发疯的频率之高,连山里的野狍子都望尘莫及,简直到了看他一眼,折寿十年的程度。
不用她守夜正好,今日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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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整个李村都笼罩在了夜幕之下,白日的喧闹像是被吸进了极深的深渊中,只剩下了细微的风声回旋。突然两声极短极浅的啸声划破这团浓墨,又没入黑暗之中。
沈行之来到后院北角。这里紧挨着山林,久无人打理,山上葱郁的林木顺着半人高的院墙歪了进来,将北角与后山连成一体,是个隐秘的地方。
他等了几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行渐近。
一道黑影身手矫健地翻过院墙,跪倒在地道:“长明见过世子!”
沈行之淡淡道:“起来说话。”
长明直起身道:“晨间世子的吩咐,我已派人探过。李为确实埋了几具北戎人尸体无余。当初在山上,世子带着蔡娘子奔逃时,应是李为在扫尾。”
“世子,您前脚端了槐江山山匪老巢,北戎人后脚就来行刺。您说得对,北戎确实与槐江山的山匪有勾结!”
沈行之双眼微眯,右手食指微蜷若有似无地在轻点在袖口上:“加上长海卫征调军丁诈死失踪...姨夫究竟将人弄到了何处!”
沈行之顿了顿继续道:“李为今日见过什么人?”
“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今日一直呆在村里,接触的也是村里的人,并没有见过外人。”
沈行之喉咙溢出一声冰寒至极的冷笑,右手渐握渐紧。
他揉了揉眉心,肃然道:“我不相信姨夫会通敌叛国!那些戎人在槐江山所图不明,需得谨慎处置,不能被有心之人利用,让姨夫背上叛国之罪!”
沈行之正在暗自思忖,突然右边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谁!”长明猛地抬头,如只猎豹般迅速窜了出去。
右边是间废弃的茅草屋,被林中歪斜进来的林木裹在里面压得摇摇欲坠。
这个时候,是谁躲在茅草屋里?
沈行之拧了拧眉,沉着脚步走过去,只见兰时一头青丝垂在肩头,弓身背对着他,双手凝滞在半空中,一脚迈出踩在枯树枝上,另一脚陷在泥水坑中还未拔出。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兰时道:“你...”
兰时听见沈行之的声音,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蹿了起来,转身扑通一声跪得麻利,虔诚指天发誓:“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信不信?”
兰时是当真快哭了。
白日里孙大娘送来整整一桌饭菜,对她这样喝了几十年西北风的穷鬼来说,浪费一粒米都是天大的耻辱。
于是她硬塞下了四碗米饭,半盅鸡汤,三碟子野菜,一个蒸饼,外加两盘蒸咸肉。
到了晚间兰时记着沈行之的话,一直呆在偏房中。可奈何她肚子不争气,留不住粮食,忍得满头大汗,实在忍不住偷跑出来上了个茅厕。
哪知偏偏这么巧,让她听见了最不该听见的话。
通敌叛国啊,姨夫啊,搞不好夷三族,亲朋好友都得死啊...
“你...”沈行之一言难尽地望着兰时。
“我只是出来上个茅厕,当真不是有意偷听的。”兰时快速截断沈行之的话道。
沈行之忽然嘴角上挑,双臂环在胸前,嗤笑一声:“蔡娘子当真是能屈能伸得很,这膝盖软得跟没骨头似的。”
长明“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兰时脊背一僵,唇色由红转白,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发梢滚落至下颌,落在手背上将她冰的打了个寒颤。
沈行之见状,再次火上浇油道:“你说有人听到了不该听的,该如此处置?”
兰时瞳孔微颤,瞪大了眼珠子,脱口而出:“我觉得该利用!”
“利用?”沈行之扬高了声调,示意兰时说说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利用的地方。
“你不是要查北戎和槐江山上的山匪吗?我可是害死黄聪的罪魁祸首,黄塘是黄聪的同胞哥哥,肯定想为他报仇啊!沈世子大可以再利用我引出黄塘!抓住黄塘后对他用刑!狠狠地用刑,叫他生不如死,不怕他不招。到时候您不仅知道北戎的密谋,还能为您姨夫洗刷冤屈。一箭三雕啊!”
“苏家,沈家世代忠良,您和苏大人更是大周股肱之臣,怎能受这等冤屈!我身为大周子民,实在看不过眼,定助您一臂之力!”
兰时掏空脑袋说得声泪俱下,只差对沈行之掏心掏肝表忠心。
沈行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看来你当真都听见了。”
“也就听到了那么...一点点...”兰时咽了下口水,继续掏心掏肺地表明心迹:“若是我办得好,也算是功德一件了。世子看在我如此忠心的份上,不如饶了我的小命让我滚回裴家去。若是世子还不放心...”兰时眼神一亮,继续道:“那世子就找人看着我,或是将我带在身边严密监视,再不行世子便给我下训练死士的毒药,三日不服必死无疑的那种。我一定老实本分,安分守常,乖乖听话!”
兰时心中像是着了团火,什么话都敢往外冒。
只有保住了命才能谋以后,只要沈行之不像之前那样将她关起来,她总有办法逃出去的!
就算她逃不出去,裴玄清也一定会来救她!一定会!
至于老实本分,安分守常...
兰嬷嬷教会她的第一条生存法则便是:人要言而无信!
兰时说完,见身前之人久无回应,好奇抬眸看去。
沈行之那浓烈的眼眸在月光下妖艳非常,他凝视了兰时半晌,缓缓吐出一个字:“好哇!蔡娘子以后可要乖乖待在我身边!”
**
翌日,沈行之带着长明离开了李村,临行前扔给兰时一根用来预警报信的冲天爆,还有...逼她吃了颗黑不溜秋的药丸。
什么三日不服必死无疑的毒药,兰时只是随口说说,沈行之竟然当真了。
她现在迫切希望见到张大夫,让他把把脉,看看自己还能活几日。
孙大娘见兰时神色萎靡,安慰道:“公子不过几日就回了,娘子莫担心。”
“我...”
兰时刚说了一个字,身前的桌子竟然隐隐晃动起来,磕的杯盏“哒哒”作响,接着房门外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声,一声还未落下,又是一声凄惨的叫喊,听得人胆战心惊。
兰时心中一惊,拉着孙大娘打开房门冲了出去,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院门被人大力撞开,李为提着刀,浑身是血地站在门口,五六个黑衣蒙面男子紧跟着他追了进来。
“娘子快跑!”李为一边与黑衣人厮打,一边朝后喊道。
远处火光漫天,数不清的黑衣人似洪水般冲进村子。
他们遇人就砍,尖叫声,哭喊声,求饶声,还有黑衣人的骂声夹在一起,此起彼伏。一个村民胸口被陌刀贯穿,还来不及呼救,那刀又抽了回去,朝他身旁的女子脖间一抹,鲜血喷涌而出,二人同时倒在地上,一息之间没了生息。
黑衣人杀完不作停留,盯着活人,刀子又狠又厉,村中的几个猎户见状,纷纷从家中抽出刀具,怒吼着冲了上去。
兰时瘫软地扶住身旁的门框,只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这四处溅落的血迹,可那刀剑相撞的“叮叮”声像野兽的呼啸声,冲进她耳朵里,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孙大娘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恍惚间她被扶上了一头驴上,身子被绳索紧紧绑住。孙大娘大喊着对她说着些什么,紧接着身下的驴子嘶吼了一声,甩开蹄子跑了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兰时的耳边只剩呼呼风声,她身下的驴子似乎也跑得累了,终于停下来,在一片草地上悠闲地吃起了草。
兰时感觉自己浑身烫得厉害,但好在远离了那吓人的屠杀场,意识渐渐清明起来。
她挣扎着解开身上的缚带,打算下来辨明方向,再行打算。
谁知她刚刚翻下身,那驴子跟头发疯的野猪似的,撩开蹄子就跑。
兰时追了几步,眼见着那驴子跑得没了踪影,只得懊恼地停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强撑着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短小的竹筒。
这是沈行之临行前交给她的信号弹,只要打开,里头的烟火冲天而起,方圆百里可见。
兰时伸手摸上关窍。
只要她打开,还未走远的沈行之一定会回李村救人,说不定裴玄清也能找到她。但还在村中烧杀抢掠的匪徒看到信号,也一定会寻着方向追上来杀她灭口。
兰时咬了咬牙,心中有几分犹豫!
自古以来舍己为人的英雄好汉,大多是身首异处,没什么好下场。
最大的实惠莫过于被后人树碑立传,激励世人!
可人都死了,名声再大又有什么用呢,总归是化成一两黄土,听不见的。
人得先保全自己,再保全他人。自己尚朝不保夕,救人那都是屁话。
兰时这人自认良心是有的,但着实不多。
强大的求生欲,轻而易举战胜了她所剩不多的良心。
兰时打定了主意,一边将那信号弹往怀里揣,一边朝前走去。
谁知脚刚挪了没两步,兰时右脚脚尖撞到一个硬物上,身子瞬间朝前扑了出去,手上的竹筒也跟着摔了出去,分成了两半。
她心中一惊,踉跄着朝前爬了几步,拽起了半截竹筒,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一道红光从竹中飞出,窜到半空中,“轰”的一声炸开。
同时炸开的还有兰时的脑花。
啊这...
这运气,连观世音菩萨都难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