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红光喷薄而出。
兰时醒来,揉了揉僵硬发酸的脖子回头,沈行之不在房中。
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起身行至门外,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冒着热气的食盒和两个湿漉漉的木桶。她好奇走近,桶中水波尚在微微晃动,显然是刚刚提来不久。
兰时急忙追出院外,只见一个穿着青色粗布衣裳,略微有些发福的盘头妇人正轻手轻脚地朝外走去。
“大娘!”兰时朝她喊了声。
那人脚步一顿,回过头羞臊地看了眼兰时,快步走了过去,躬身道:“娘子安好,我是隔壁李为家的,姓孙。我怕娘子早起要用水,打了两桶过来,可是吵着娘子了?”
兰时忙摆了摆手道:“没有,没有。孙大娘告诉我井在何处,我自己去提就好,哪里敢劳烦大娘。”
“这种粗活以后我替娘子干,乡下妇人有把子力气什么都能做,姑娘别嫌弃就好。”
孙大娘卑辞屈礼,紧张地望着兰时,好似十分害怕她嫌弃自己的粗鄙,随后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村里除了我们家没人知道公子与姑娘的来历,姑娘若是无聊也可四处转转。李村的村民淳朴良善,决计不会欺负了姑娘去。”
兰时点了点头,目送孙大娘离开才提了食盒和清水进了院子。
她往盆里倒了点清水洗漱干净后打开食盒,从里头掏出张麦饼啃了起来。
等她啃到第三个时,沈行之终于回来了。
他脸上微微挂着些水珠,头发湿漉,但一丝不苟地束于脑后,用一根白色丝带系住。身上则是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长袍,脚上套着一双簇新的黑色皂靴,浑身淌着湿气,像是刚刚沐浴过。
沈行之缓步走进房中,看着兰时手中的麦饼皱了皱眉道:“你去要些食材再做些吃食,昨日的麦饼简直食不下咽!”
“你...让我给你做吃食?”
沈行之坐到兰时对面,理所当然地看着她,好似她的反问才是个笑话。
虽然她的出身卑微,但不代表她生来低贱!
兰时将麦饼置在桌上,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笑道:“兄长出身世家贵族,岂会被几张区区麦饼难倒~啊!难道兄长除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也不知道油如何入锅?所以说渡了金身的菩萨有何用处,里头是个泥的,中看不中用!”
说完,眼珠子朝上一翻,朝外走去。
沈行之面色铁青地僵坐在桌前,右手颤抖着移到腰间。腰间空空荡荡,他的匕首早就被人夺了去熔铁。
他牙关紧咬,闭了闭眼。
他乃七尺男儿,怎能受此屈辱!
等到了广信府...等到了广信府...
沈行之忽然心念一转。
这蔡娘子虽说是个婢女,但长在裴家,也是吃穿不愁。如今被他连累流落乡野,吃这食不下咽的麦饼,不叫苦不叫累,想想也是难得。
再想想,虽然她多有诓骗,但是一路扶着他穿山过林,照顾有加。
他乃七尺男儿,与一个小娘子计较,实在有损颜面!
不如等她回来,给她道个歉。
沈行之打定主意,便在房中等着兰时。
可惜一直等到太阳西沉,兰时始终不见踪影。
他烦躁地从房中转到院中,又从院中转到院外,从院外爬上了田埂终于看见一青衣妇人挥着手,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嘴中叫喊着“不好了~”
沈行之心中狂跳,举步生风地迎了上去,只见隔壁孙大娘跑得大汗淋漓,嘴唇发白道:“快,快去村头,蔡娘子...蔡娘子...”
沈行之脸色刹变,不等孙大娘说完风驰电掣般窜了出去。
她被北戎刺客发现了?受伤了?还是死了?
她不会功夫手无寸铁,弱得跟只鸡仔似的,他一只手都能把她脖子拧断,可偏偏张牙舞爪,得理不饶人,那群人哪能跟他这般好心留她一命。
沈行之越想越急,火急火燎地赶到村头,远远地看见那棵大槐树下十几个女人喊打喊杀地将兰时围在中间厮打。
田埂上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沈行之加快脚步奔了过去,这才看清领头的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农女带着五六个凶悍的农家妇掳袖挽裤,死命地拽着兰时的头发,毫无章法地在她身上乱抓乱踹。
周围涌上去不少劝架的妇人,也被殃及池鱼,身上挨了不少拳脚。那些劝架的妇人被揍得狠了,也来了脾气,双目圆瞪,嘴里叫骂着加入战局,胡乱挥着胳膊与对方扭打成一团。
十几个妇人你抓我头发,我掐你腰身,你扇我巴掌,我捶你肚子,拧得跟条麻绳似的。
“李梦姑!叫你勾引我相公,今日我非将你扯成个秃子!”
“我不是李梦姑!”
“就是她!李梦姑是李村村花,这里也就她长得最美不是她是谁!”
“你相公长得跟只野驴似的,李梦姑哪瞧得上!”
“好好说话,别动手!哎哟,我的脸!”
沈行之脚步越走越顿。
他朝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越退越快,眼见着就要躲进人群中将自己隐身成围观看客。兰时突然杏眼圆瞪,惊愕中带着一丝欣喜,伸出一根爪子指着他叫道:“我兄长!我说过我有兄长的,你们看!”
兰时那点小嗓门跟只小黄鹂似的,瞬间被一群母老虎的吼声压了下去,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一旁的李章顺着兰时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大嗓门吼道:“哎哟,是你!你还不赶紧去救你家妹子,看这姑娘脸上被抓得都没块好肉了!”
众人目光纷纷转向沈行之。
沈行之尴尬地呵呵两声:“救...我救...”
他沉着脸冲到女人堆中,三两下地掀翻了几个妇人,将兰时从一群母老虎中拉了出去。
“你果真好得很,来了一天都会打架了!”
“我这叫打架么!我明明是...”
“被打!”兰时呼吸一顿,憋屈道。
沈行之:...
沈行之见她发髻散乱,衣衫被扯得歪歪斜斜,伸手替她拢紧了衣襟,蓦地余光扫到她下颌处似有一抹红色。沈行之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头侧了过来,只见兰时右边脸上触目惊心的三道抓痕,从耳边一直延伸到下颌,渗着鲜红的血珠,像是一朵三色牡丹被人泼了浓墨。
沈行之顿时脸沉如冰,转过身对着树下的一群女人吼道:“谁干的!”
顿时将对面一群女人震得鸦雀无声。
其中一个妇人见他双眼杀气腾腾,赶紧道:“是他们王村一个卖货郎,三不五时借着卖货跑到俺们李村来骚扰李梦姑,他家婆娘于大花倒打一耙,跑俺们李村来找麻烦!”
那于大花不等沈行之反应,瞪着一双虎目,胖厚的双腿一迈,从人群中拧出一个身量短小,尖嘴猴腮的瘦弱男子道:“你说!是不是这小娘们勾搭的你!”
于大花手劲极大,在家收拾王富贵也是打熟了的,只一下就将王富贵后颈揪出了个丘包。
王富贵嘴里“哎哟”叫唤着,一双吊梢眼提溜提溜地乱转,那李梦姑不知躲哪去了,要是他家婆娘火气没处撒还得是他遭殃,干脆心一横指着兰时道:“是...是她勾搭的我!”
兰时瞠目结舌地看着对面獐头鼠目,比她还矮的男人,抓紧了沈行之的胳膊,不屑道:“我兄长!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伟男儿!我将来的夫君必是要照着我兄长的样子找!你看看你那小身板,猪都比你厚实些,我是有多想不开才会看上你!”
沈行之被兰时夸得极为熨帖,身上戾气消了不少。
他微侧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胳膊上那双纤嫩的柔荑,失神地想上次牧尘送给他的那块羊脂玉,若是做成手镯倒是很配这双温润莹白的手。
于大花被众人鄙夷的目光看得脸红,恼羞成怒地冲兰时扬起巴掌冲了上去,嘴里骂道:“你这个狐狸精下贱货!我把你嘴撕烂!”
兰时眼见着那巴掌就要扇到自己脸上了,忍不住惊呼一声。沈行之蓦地回过神来,抬手死死抓住于大花的手腕一拧,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于大花的喉咙中呼啸而出,尖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沈行之沉着脸将于大花摔在地上,森冷道:“床边教妻,你的错处自有他替你受着!”
说完,沈行之朝着王富贵走去。
王富贵见沈行之只一下就将于大花的手腕折断,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他惊恐万分地朝村外逃去,跑两步摔三步,连滚带爬,裹得浑身是泥也不敢停,哭喊道:“于大花~救我!于大花~”。
于大花只疼得满地打滚哪里还顾得上自家男人。
李为拦住沈行之道:“公子,这男子您不能杀!”
沈行之不屑:“我想杀谁,就杀谁,谁敢置喙!”
李为脸色一僵,突然想起沈行之在军中时乃是出了名的张扬又护短。便是他身边的一条狗,若是被人逗弄嬉笑几句,无论是何身份,沈行之非得逼着那人下跪给狗道歉才肯罢休。
沈行之在石洞中时,紧挨着蔡娘子睡得深沉,应是万分信任,但行动间又似与她有些龃龉,李为一时也不知蔡娘子与他是何关系。如今看来不管沈行之对蔡娘子,至少这二人对外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沈行之绝不会让外人折辱她。
“若是此事闹大,公子身份曝于乡野不是什么好事!还望公子三思!”
“你以为我会怕?”
两人剑拔弩张谁也不肯退让,来回目光之间早已是刀光剑影杀得个你死我活。
兰时见两人不对劲,提着裙摆小跑上去,将沈行之胳膊往后一拽道:“本就是误会,说清就无事了。”
说完,使劲地朝着王富贵使眼色。
王富贵这次倒是机灵得很,得了兰时的示意,连滚带爬上前,拖着脸色煞白的婆娘跑的脚下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