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还未走进西跨院,就听见院内一阵嘈杂的争吵声,紧接着几声“乒乓”巨响,像是有重物被摔入雨水中,随后争执声又起,裴媛柔弱地反驳了几句,声音随即被雨声覆盖。
隔着朦胧的雨幕,西跨院中已是一片狼藉。
廊下,荣华院的一个老嬷嬷指使两个年轻婢子将舒姨娘用过的旧物砸进雨中,裴媛在一旁哭喊,一时想拦住这个,一时想拦住那个,最后谁也没拦住,又被疏柳拽了回来。
“六娘子,你留在这里吧。国公夫人说了,将近年关,舒姨娘自戕不吉利,用过的东西都要销毁。”
“可是...”裴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要等哥哥回来...我...我做不了主啊。”
一旁的婆子不屑地撇撇嘴,道:“六娘子说得没错,这件事轮不到你做主!国公夫人才是真正的主事人!你向来乖顺,现在可不能乱了分寸——以后国公夫人还不是照样疼爱你?!”
一句话,让裴媛愣了一下,松开了手。
果真是没用!
兰时一步跨入西跨院,大喝一声:“站住!”
走廊上的人都是一惊,齐齐回头。
兰时浑身湿透,头发杂乱地黏在消瘦的脸颊上,破开重重雨幕一步步走近,眼神狠厉而阴寒,犹如索命的厉鬼。
那老嬷嬷被她身上的戾气吓到,朝后退了两步,颤声道:“你是谁!”
兰时抬眸,神情冰冷:“裴府做主的是老夫人,轮不到荣华院的在这逞威风!”
老嬷嬷缩着脖子争辩:“老夫人不在,就是国公夫人说了算。你敢对国公夫人不敬...”
“我对她不敬怎么了!如她这般丧心病狂,愚不可及的无知蠢妇,要不是当初国公爷眼瞎心盲,看走了眼,她连国公府的大门都进不来,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耀武扬威!大公子已经知道姨娘出了事,我劝你,现在有多远滚多远,不然做了鬼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
老嬷嬷气得鼻翼噗嗤作响,朝身后的两个婢子招了招手,冷哼道:“好!小槐院的婢子果然目中无人的很!我现在就去荣华院,将你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国公夫人,看咱们谁先死!”
老嬷嬷气急败坏离去,临走前恶狠狠地瞪了兰时一眼。
兰时视若无睹,等三人走得没影,转头看向疏柳。
疏柳被兰时阴恻恻的目光骇了一跳,拉着裴媛的手臂,说道:“六娘子,这个贱婢口出狂言,得罪国公夫人,可给您惹下大祸了。”
裴媛一下子清醒过来,急忙说道:“这话你也说得出口,这会嬷嬷跑到大伯母那里告我的状,我该如何是好!”
怎么办?
兰时冷笑,忽然抽出一柄匕首,横在疏柳脖颈上:“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疏柳实在没料到兰时竟然在身上藏了把匕首,更没想到她敢在府中行凶,完全没有防备,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就被她制住。
兰时手上略微用力,疏柳脖颈一痛,只觉得脖颈上似有血液蜿蜒流出,也不知兰时划了多大的口子。
她这才意识到兰时并不是想挟持她,而是真的想她死!
疏柳吓得腿都软了,说话都结巴了。
“你...你做什么!你还想杀人不成!这可是裴府,要是引来人,你也活不了!”
疏柳抬臂想捂住伤口。
兰时见状,扎进肌肤的刀锋又深了几分,吓得疏柳失声尖叫:“我不动!你也别动了!”
“你猜对了!我就是想杀人!现在我刺破了你的脖子,你不如算算西跨院至荣华院一来一回要多久,国公夫人来不来得及救你?”
疏柳急道:“刺破了血脉,人一刻就昏了,熬不了多久就会死的!你...你放过我吧!”
兰时听了,悠悠吐了口气,收了匕首,将疏柳推倒在地,冷冷道:“人果然是你杀的。”
面前小娘子声音清浅,传进疏柳耳中,却犹如五雷轰顶。
她僵硬地抬起脖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兰时走近两步,捏着疏柳下巴,声音阴寒:“你怎么知道割破了血脉,多久会昏迷,多久会死去?舒姨娘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你一人,除非她的手腕是你亲手割的。国公夫人一定交代过你,务必把人弄死吧!所以你就坐在她面前,看着她一点一点断了气才离开,对吗?”
疏柳抖如筛糠:“不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今早进去才发现她死了...她还留了遗书,大公子忤逆不孝,她伤透了心,才自戕的,我...”
“要不要我去找西跨院的两个婢子,问问她们昨日为何擅自离府?到底是家中出了事,还是被你遣走的!”兰时厉声打断道,“姨娘心中最重要之人是三爷,怎么会只因为大公子几句话就自戕!再则一个人再想死,濒临死亡时也会害怕,会出于本能挣扎求救。她怎么会好好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平静得像睡过去一般!除非被人下了药,被人割破了手腕也不知道。”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疏柳眼底被恐惧刺得猩红一片,她扑到裴媛脚下,紧紧抱住她的腿,惨厉的哭嚎道:“六娘子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人不是我杀的!真不是我杀的!我对姨娘忠心耿耿,她陷害我,她就是想陷害我!”
裴媛怔愣地蜷在角落中,嘴唇微微翕动,她想为疏柳辩解几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憋了半晌才道:“不如...不如等大伯母来了再说吧。”
兰时难掩失望,她双手似铁钳一般拽着裴媛的胳膊,将她拖入内室,扔到地上。
裴媛摔的闷哼一声,抬眸陡然见到眼前一地鲜血和床塌上僵硬发白的尸体,吓得捂脸尖叫。
兰时生生将她的手扯下来,捏着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舒姨娘:“你是不是没有进来过!那你现在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你的生母!她是被人放干了血害死的!死前定然痛不欲生!而你竟然在为凶手求情,要罪魁祸首主持公道!”
“不!不!她没死!她没死!”裴媛惊恐地甩开兰时的手,手脚并用地爬到角落中,肩膀似雨中飘零的花瓣,无助地瑟缩着,颤抖着,“血...都是血...”
门外嚷闹声渐起。
兰时踱步到门外。
老嬷嬷去而复返,这次带着数十个健壮的侍从将西跨院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剩下的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随她进了院,直言等她把舒姨娘的尸体裹了丢出去,再将兰时这个犯上作乱的贱婢押到荣华院请罪。
出乎意料的是,兰时脸上未见丝毫慌张,反像心中大石落了地一般,松了口气。
疏柳正觉得疑惑,忽听院门处传来一声厉喝。
裴玄清被挡在了人墙外。
他身着朱红色麒麟服,腰部悬挂宫禁金牌和佩刀,半张脸掩在官帽之下,雨水顺着帽檐淌下,看不清神情,只听见其阴森可怖的声音:“滚开!”
一众侍从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官服上的麒麟。
被雨水冲刷过的猛兽眼中精光四射,张着血盆大口,凶相毕露。
领头的侍从吓软了腿,退到一边,身后的侍从成了乌合之众,也纷纷让开了条路。
兰时看着裴玄清手握刀柄走近,每一步都沉得震裂山河。
路过她时,兰时隐约看见他脸上无措地惊慌。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一片玄音。
悲戚之中兰时屏住呼吸,忽听里面响起裴媛凄厉地哭喊声:“哥哥!姨娘死了!”
兰时胸口疼得发颤。
没过多久,裴玄清出来了。
他摘了头帽,发髻散乱,衣襟歪斜,整张脸仿若在雨水中浸泡了三天三夜,白得近乎透明,仿若被光一照,整个人都会消散一般。
兰时难过地避开那双空洞的眼眸,就见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刀。兰时慌张地张开手臂,拦住他的去路,害怕到战栗:“公子你不能杀了她!”
裴玄清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的眼神从院口的侍从缓缓落到兰时身上,陡然变得凄厉,他一字一顿道:“他们是你引来的?”
兰时下颌紧绷,没有答话,也没有否认。
“区区蝼蚁,能奈我何!”
裴玄清猛然转身掐住疏柳的脖子,硬生生将她举了起来。
他眼中杀气腾腾,右手铁钳一般将疏柳的脖子紧紧攥住。疏柳脸色涨得发红,不可置信地发出几丝呜咽声,只踢腿挣扎推搡了几下,裴玄清指腹稍稍用力,疏柳的脖颈一歪,就没了声音,随后身体就像是一块被人丢弃的破布,被他摔到了院中。
廊下的老嬷嬷吓得昏了过去,几个仆妇或是四处逃窜,或是缩成一团跪地求饶,无一人再敢直视裴玄清的眼睛。
院外的侍从更如鸟兽散。
“公子,我们可以给姨娘讨回公道的。”
“公道?”裴玄清像只狰狞野兽,双眸红得滴血,“何来的公道!”
兰时鼻头酸涩,眼泪似珠串一般落下,她冲上去抱住裴玄清腰身,双手在他身后交握。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可还是不想放他走,双手紧紧将他缠住,将脸埋在他冰冷的胸膛上:“求你了...公子。弑亲乃是恶逆大罪!我不想你死。”
“你说过会护住我的...”
兰时苦苦哀求。
裴玄清身子一僵。
随后心中一阵抽痛。
裴孟匆匆赶来,见到雨中疏柳的尸身,脸色大变。
他望着兄长手中的利刃,眼中闪过一丝凄惶之色,撩袍在雨中跪下:“兄长,祖母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求你再等一等!若真是我母亲犯错,祖母定会为你讨回公道,我也不会姑息。”
裴玄清笑了。
满眼嘲讽。
谁都在求他,每个人都在谈公道。
若是世上有公道,姨娘还会死吗?
为什么该死之人不能死,无辜者反送了命。
她的血都被放干了。
地上的那片殷红的血水干得粘腻,姨娘孱弱地躺在那里,眼角还残留着风干的泪痕。
他不敢想象,姨娘临死前有多绝望。
裴玄清闭目,泪眼滑落,手中的那柄刀似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悲鸣。
佩刀饥渴得想饮血,它在催他报仇!
裴玄清缓缓抬起左手,指腹在柔弱无骨的臂膀上一点一点收紧,似乎在留恋,似乎在悲痛,最后终于狠下心推开怀中委屈哭泣的女娘,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